第八章

第二天,初桃不是唯一恨我的人,因為媽媽為了懲罰大家容忍初桃把男友帶來藝館,下令取消所有女仆的魚幹供應六個星期。我想假如我真的親手從女仆們的碗裏偷食物,她們也不會比現在更難過;至於南瓜,她得知媽媽的命令後就哭開了。可說實話,盡管每個人都怒視我,並且我還要因為一個自己從來沒見過或碰過的腰帶別針而背上一筆額外的債務,我倒沒你想象的那麽憂慮。任何使我的生活變得更艱難的事情只會增強我逃跑的決心。

我不認為媽媽真的相信我偷了那個腰帶別針,不過,拿我的錢去買一個新別針討好初桃,她覺得挺滿意。但她無疑也知道我曾擅自離開藝館,因為洋子向她證實了此事。當我獲悉媽媽為了防止我再出去、下令鎖上前面的大門時,我幾乎覺得我的生命仿佛自動在漸漸離我而去。現在我如何才能從藝館逃出去?只有阿姨有大門的鑰匙,可她一直把鑰匙掛在脖子上,連睡覺也不例外。另一項額外的防範措施是,把我每晚等門的差使改派給南瓜。初桃深夜回家時,南瓜必須叫醒阿姨去打開大門上的鎖。

每天夜裏我都躺在蒲團上盤算;可直到星期一——佐津和我約好逃跑的前一天,我還沒有想出任何離開藝館的辦法。我變得非常沮喪,根本沒有精力幹活,女仆們責罵我,怪我擦拭木器時只是裝模作樣把抹布在上面拖一遍,清掃走廊時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拉著把掃帚。星期一下午,我花了很長時間假裝在院子裏除草,其實是蹲在石頭上想心事。然後一個女仆叫我去擦洗女仆房間的木地板,洋子就坐在那裏守著電話,然後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我把一塊濕透的抹布上的水擠在地板上,我原以為水會朝著走廊流去,可水卻朝後流向了房間的一角。

“洋子,瞧。”我說,“水正朝上流去。”

當然,並不是真的朝上流,只是我看著像而已。我非常驚訝,於是擠了更多的水在地板上,我看著水又流向了那個墻角。然後……嗯,我也無法準確地描述出這是怎麽發生的;不過我想象自己像水一樣沿著樓梯流到二樓的樓梯口,從那裏又流上梯子,穿過天窗,最後流到屋頂上的水箱邊。

屋頂!我被自己的念頭驚呆了,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的環境;當洋子身旁的電話響起來時,我差點就被嚇得叫了出來。我還不確定一旦上了屋頂又該做什麽,可如果我能成功地從那裏找到一條下來的路,我或許就能最終和佐津會合了。

第二天晚上我上床前故意打了一個大哈欠,然後把自己像一袋米那樣摔到蒲團上。任何一個看見我的人都會以為我立刻就睡著了,但實際上我是再清醒不過了。我躺了很長時間,想著自己老家的房子,我想知道當父親在桌邊擡起頭看見我站在門廊裏時,他臉上會有怎樣的表情。大概他的眼袋都會掉下來,接著他會開始哇哇地哭,或者他的嘴巴會張成一種奇怪的形狀,那是他微笑的方式。我不讓自己如此生動地想象我的母親;光是想到可以再次看見她,就足以使我熱淚盈眶了。

最後,女仆們都在我身旁的蒲團上躺下了,南瓜則到她的崗位上去等候初桃。我聽見奶奶念經,她每天臨睡前都會這麽做。接著我透過她半開的門看見她站在蒲團邊換睡袍。當她把本來穿的袍子從肩膀上褪下來時,我被自己見到的情形嚇壞了,因為之前我還從未見過她的裸體。不單是她脖子和肩膀上的雞皮膚很可怕,而且她的身體讓我聯想到了一堆皺巴巴的布。當她從桌上拿起睡袍,哆哆嗦嗦地把它展開時,我覺得她看上去異常可憐。她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是下垂的,連她突出的乳頭也像兩根手指那樣耷拉下來。我越看她,越覺得這個老女人混亂的腦子裏一定也在拼命想著她自己的父母——他們大概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把她賣給別人做奴隸了——就像我的腦子裏滿是關於我父母的想法一樣。也許她也失去了一個姐姐。我過去從未以這樣的方式想過奶奶。我發現自己很想知道她生活剛開始時狀況是否也跟我差不多,盡管現在她是一個卑鄙的老女人,我則是一個在苦苦掙紮的小女孩。是否不正常的生活會讓每一個人都變得卑鄙?我很清楚地記得在養老町時,有一天一個男孩把我推進池塘附近的荊棘叢。我從裏面爬出來時,氣得簡直可以咬穿木頭。如果受幾分鐘的罪就能讓我如此憤怒,那受幾年罪又會如何呢?滴水還可以穿石呢。

假如我沒有下定決心逃跑,我肯定不敢想象在祇園呆下去還會受多少苦。毫無疑問,我也會變成奶奶那樣的老女人。但我安慰自己說,明天我就可以將祇園的一切拋之腦後。我已經知道如何爬上屋頂;至於如何從那裏下到街上……嗯,我一點沒把握。我別無選擇,只能在黑暗中碰運氣。假如我真能安然無恙地爬下來,到了街上,我的麻煩其實才剛開始。無論在祇園的生活多麽艱難,逃跑後的生活肯定會更加不易。這個世界實在是太殘酷了;我怎麽才能生存下來呢?我躺在床墊上苦惱了一會兒,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力量逃跑……可是佐津會在那裏等著我。她會知道該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