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以前從未聽過“女郎屋”這個詞;所以第二天晚上,當阿姨把針線盤打翻在門廳的地板上、叫我幫忙清理幹凈時,我就問她:

“阿姨,什麽是女郎屋?”

阿姨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繞著一卷線。

“阿姨?”我追問。

“這是初桃最終要去的一種地方,假如她遭到報應的話。”

她看來是不想再多說什麽,所以我別無選擇,只得問到這兒。

當然我的問題並沒有得到回答;但是我卻感覺到佐津遭受的苦難可能比我還要多。所以我開始思考一旦下次有了機會,我怎麽才能偷偷跑到宮川町這個地方去。不幸的是,我因為毀壞豆葉的和服而受到的懲罰之一就是關在藝館內五十天不準出去。我被允許在南瓜的陪同下去學校上課,但不再讓我外出辦事了。我估計只要我想,可以隨時沖到門外去,但是我腦子很清醒,不會去做如此愚蠢的事情。首先,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辰義這個地方。更糟的是,一旦我被發現失蹤了,藝館就會派別宮先生或其他某個人去找我。就在幾個月前,隔壁藝館的一個女仆逃跑了,他們第二天早晨就把她抓了回來。接下去的幾天裏,他們狠狠地揍她,她被打得又哭又嚎,聽著就讓人覺得恐怖。有時我不得不用手指塞住耳朵,以隔絕她的哭聲。

我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只能等待五十天的監禁期結束。與此同時,我努力尋找辦法報復初桃和奶奶對我的殘忍行為。我報復初桃的辦法是,每當我給派去清理庭院裏踏腳石上的鴿子糞時,我都會把刮下的鴿子糞收集起來,然後將它們拌進初桃的面霜。她的面霜裏本來就含有夜鶯糞,所以我想摻進去的鴿子糞可能也不會對她造成什麽傷害,但這的確能給我帶來滿足感。我報復奶奶的辦法是,用清潔廁所的抹布擦拭她睡袍的反面;看見她困惑地聞著睡袍卻不把它脫下來,我覺得非常高興。不久,我發現廚娘也因為和服事件而自作主張地懲罰我——雖然並沒有人吩咐她這麽做——她擅自大量削減了我每月兩次的魚幹供應量。我想不出怎樣報復她,直到一天我看見她拿著一根木槌在走廊裏追一只老鼠。原來她比貓更仇視老鼠。所以我把主樓基座下的老鼠屎掃出來,撒在廚房各處。有一天,我甚至還用筷子在米袋底部戳了一個洞,這樣一來,她為了搜尋老鼠的痕跡,就不得不把櫥櫃裏的東西全都翻出來。

一天晚上我熬夜等初桃回家時,聽見電話鈴響了,過了一會兒,洋子出來上樓去了。她回來時抱著初桃的三味線,然後把琴拆卸開來裝進漆琴盒裏。

“你得把這個送到美津木茶屋去。”她對我說,“初桃打賭輸了,不得不用三味線演奏一曲。我不知道她是怎麽了,但她不願意用茶屋提供的琴。我想她準是在拖延時間,因為她已經有好幾年沒碰過三味線了。”

洋子顯然不知道我正在被藝館關禁閉,這倒也不奇怪。她很少被允許離開女仆房,以防她漏接任何一個重要的電話,所以無論哪方面,她跟藝館的生活都沒有什麽關系。我從她手裏接過三味線,她則穿上和服外衣準備下班。她向我說明了怎麽去美津木茶屋後,我在門口穿上鞋子,內心因為緊張而隱隱作痛,生怕有人會來阻止我出門。南瓜和女仆們——以及三個老女人——都睡著了,洋子幾分鐘後就要走了。看來尋找我姐姐的機會終於來了。

我聽見天上響起打雷的聲音,空氣中已經可以聞到雨水的氣味。所以我急急忙忙在街上走著,與一群群的男人和藝伎擦身而過。他們中有些人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因為在那個年代祇園裏有一些男人和女人靠運送三味線為生,他們通常歲數都比較大,反正肯定不會有小孩子從事這個行當。要是經過我身邊的路人中有人以為我偷了那把三味線後正在逃跑,我也不會覺得驚訝。

我到達美津木茶屋時,雨開始下起來;可是茶屋的入口實在是太考究了,弄得我都不敢邁步走進去。門廊裏掛的小簾子後面是柔和的橙色墻壁,上面還有黑色的木頭裝飾。在一條磨光的石頭小徑的盡頭立著一只巨大的花瓶,裏面插著一把彎彎曲曲的楓樹枝條,枝條上掛滿了燦爛的紅色霜葉。最後我鼓足勇氣,撩開簾子走了進去。花瓶附近,寬敞的大門朝一邊開著,裏面的地面上鋪著略經打磨過的花崗石。我記得自己被震住了,因為到此為止我所看見的還不是茶屋的入口,而只是通往入口的小徑。美津木茶屋極其雅致——當然茶屋理應如此;我之前並不知道這間茶屋,沒想到我第一次去茶屋便有幸去了全日本最高級的茶屋之一。你知道嗎,茶屋其實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男人們找藝伎尋歡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