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數月後的一天早上,我們正在收拾羅袍——一種由輕絲紗織成的夏裝——並把單袍拿出來——單袍沒有襯裏,適宜九月份穿——我突然聞到大門口飄來一股可怕的怪味,驚得我把抱著的一疊袍子都掉到了地上。這股氣味是從奶奶的房間裏傳出來的。我奔上樓去找阿姨,因為我當即意識到一定是出了大事。阿姨盡可能快地從樓上一瘸一拐地爬下來,走進奶奶的房間,發現她死在地板上,死時的樣子異常奇怪。

奶奶霸占著我們藝館裏唯一一台電熱爐。除了夏天,她每天晚上都要開電熱爐。進入九月之後,我們忙著收拾夏裝,奶奶又開始用起了她的爐子。其實這不一定意味著天氣已經涼了;我們換裝參照的是日歷,而非戶外的實際溫度,奶奶用爐子也是如此。她對電熱爐的依賴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大概是因為她曾飽受寒夜之苦。

通常,奶奶的習慣是每天早上先把電線繞在爐子上,再把它推到墻腳放好。時間一長,熱金屬燒穿了電線外面的絕緣體,最終導致沒拔下插頭的整台電器都帶電了。警察說,奶奶早晨碰到電熱爐,一定是立刻觸電、動彈不得,甚至可能當場就死了。當她滑倒在地板上時,臉又剛好壓在熱金屬的表面,這就是那股怪味的來源。幸好奶奶死後,我沒有見過她的整個人,我只是在走廊裏遠遠看見了她的兩條腿,它們像細樹枝,被包裹在皺巴巴的絲綢裏。

奶奶死後的一兩個星期裏,你可以想象我們有多忙,不但要徹底清潔整幢房子——因為在日本神道裏,死亡被視作最不潔的事情——還要布置房子,擺好蠟燭、盛供品的盤子,在門口掛上燈籠,安置茶攤和收禮金的托盤,等等。我們忙得焦頭爛額。一天晚上,廚子病倒了,叫來醫生一檢查,發現病因是她前一晚只睡了兩個小時,當天又忙得一刻都沒坐下來過,而且全天只喝了一碗清湯。我驚訝地瞧著媽媽幾乎毫無節制地花錢,她請人在知音寺為奶奶誦經,從葬儀社買來含苞待放的蓮花座——而此時正是大蕭條時期。起初,我以為她的舉動是為了證明她對奶奶的深情;後來我才意識到她的真正用意:按照慣例,祇園裏所有的人都會先來我們藝館吊唁奶奶,然後再參加一周後在寺廟舉行的葬禮,媽媽必須裝點門面給大家看。

那幾天裏,確實全祇園的人都登門造訪了我們藝館,或者看起來是如此;我們必須給所有的人奉上茶和點心。媽媽和阿姨則忙著接待各個茶屋和藝館的女主人,以及許多和奶奶相熟的女仆;還有店主、假發制作匠和發型師,這些人多數是男性;當然,也少不了一批批的藝伎。年紀比較大的藝伎在奶奶還工作時就認識她了,但年輕一點的藝伎甚至都沒聽說過奶奶的名字,她們過來是出於對媽媽的尊重——或者某一些人是因為和初桃有這樣或那樣的關系。

在這段繁忙的日子裏,我的工作是把訪客領進會客室,媽媽和阿姨在那兒等候她們。會客室距離大門只有幾步之遙,但訪客不容易自己找對路;此外,我必須記清楚哪張臉穿的是哪雙鞋,因為為了避免門口太亂,我要負責把鞋子送去女仆房,然後到合適的時間再把它們拿回來。一開始,我有點做不好這項工作。我沒辦法既直視客人的眼睛又不顯得粗魯,可光瞥一眼他們的臉又不足以讓我記住她們。不過我很快就學會了靠觀察客人穿的和服來識別。

第二或第三個吊唁日的下午,大門打開,來客所穿的和服立刻打動了我,這套和服比其他訪客穿的都要漂亮。由於場合的關系,它是暗色的——一件帶紋飾的簡單黑袍——但它下擺處的金色與綠色的青草圖案看上去明艷華麗,我想象著養老町的漁家女子們見到這樣的衣服會有多麽震驚。這位訪客還帶著一個女仆,我猜她是一家茶屋或藝館的女主人——因為極少有藝伎能負擔得起這種排場。當她望著我們門口的神龕時,我逮著機會偷看了一眼她的臉龐。完美的鵝蛋臉讓我立刻想起了掛在阿姨房間裏的一幅水墨卷軸,畫的是一千年前平安時期的一個官伎。她不是一個像初桃那樣奪目的女子,可她的五官是如此完美,讓我當即覺得自己比平時更卑微了。接著,我突然認出了她是誰。

藝伎豆葉,初桃逼我毀壞的和服就是她的。

她的和服慘遭破壞實在不是我的錯;但我寧願脫下身上的袍子賠給她,也不願碰到她。我領她和她的女仆去會客室,一路上都低著頭盡量藏起自己的臉。我想她不會認出我,因為我敢肯定自己去還和服時,她沒有看到我的臉;就算她當時看見了,那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現在陪她來的女仆也不是當初那個滿眼淚水從我手中接過和服的年輕女子。等到把她們帶進會客室,我鞠躬告辭後終於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