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頁)

大約一個星期之後,當我關於收養的幻想已經有了足夠多的時間成熟起來時,一天下午,我回到家,發現田中先生正同我父親面對面地坐在家裏的小桌旁。我知道他們在談一些很嚴肅的事情,因為他們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我進門。我愣在那裏聽他們講話。

“那麽,坂本君,你覺得我的提議怎麽樣?”

“我不知道,先生。”我父親說,“我無法想象女兒們住在任何其他地方。”

“我理解,但是那樣她們的生活會好很多,你也一樣。務必記得他們明天下午會到村裏來。”

說完,田中先生起身要走。我假裝正好回到家,這樣就可以和他在門口碰上。

“剛才我正跟你的父親談論你,小千代。”他對我說,“我住在山那邊的千鶴鎮,比養老町大。我想你會喜歡那裏。你和佐津為什麽不明天去那裏玩玩呢?你會看到我的房子,還可以見到我的小女兒。也許你們能住一晚?只一晚,你明白吧;然後我再送你們回家。你覺得怎麽樣?”

我說那太好了。我盡量裝出一副只是聽到一個平常提議的樣子。可在我腦袋裏卻好像發生了一次大爆炸。我的思緒亂得像碎片一般拼不起來。誠然,一方面我極度渴望母親死後能被田中先生收養;另一方面我又感到非常害怕。哪怕只是想象一下自己可能住到醉屋以外的某個地方,也會讓我覺得羞愧萬分。田中先生走後,我試圖讓自己在廚房裏忙忙碌碌,但我覺得自己也有點像佐津了,因為我幾乎對眼前的東西視而不見。不知道過了多久,最後聽到父親在打呼嚕,我還當是叫喚我呢,羞得滿臉通紅。後來我強迫自己朝他那邊望去,看見他兩只手纏繞在一張漁網上,人卻站在後屋的門口,屋裏太陽很好,母親躺在那兒緊裹著一條床單,床單好像已經成了她的皮膚。

第二天,為了準備去村裏見田中先生,我搓洗了一下自己的臟腳踝,還在自家的浴缸裏泡了一會兒。這口浴缸原本是被人扔在村裏的一台舊蒸汽機上的鍋爐;鍋爐頂被鋸掉了,鍋身裏面襯著木條。我在缸裏坐了好長時間,眺望著大海覺得非常自在,因為我即將平生頭一次離開我們的小村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當佐津和我到達日本近海水產公司時,我們看到漁民們正在碼頭上卸他們捕獲的魚。我父親也在其中,用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抓魚往筐裏扔。一會兒,他朝我和佐津望了幾眼,然後就用衣袖去抹他的臉。不知怎麽的,我覺得他的模樣看起來比平時更笨拙了。人們把裝滿魚的筐子擡上田中先生的馬車,並將它們在車的後部碼齊。我爬在車輪上看。大多數情況下,魚只是瞪著它們透明的眼,但時常也有一兩條魚會動動嘴唇,在我看來,就像是在嗚嗚地叫。我試著安慰它們說:

“你們要到千鶴鎮去了,小魚兒!一切都會好的。”

我覺得據實相告對它們不會有什麽好處。

終於田中先生出來走到街上,叫佐津和我爬上馬車和他坐在一起。我坐在中間,緊挨著田中先生,我和他的距離近得我足以感受到他和服的料子碰到了我的手。這讓我情不自禁地臉紅了。佐津正看著我,但她似乎什麽事都沒有注意到,依舊是平常那副木然的表情。

路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回頭看那些在筐裏跳動的魚。當我們爬上山脊與養老町漸行漸遠時,車輪磕上了一塊石頭,馬車突然朝一邊側傾。一條海鱸魚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到地上,落地的力量大得竟然把這條魚震活過來。我無法忍受看著魚在地上掙紮殘喘。我含著眼淚轉過身去,雖然努力不想讓田中先生看到我流淚,但他還是發現了。他揀回那條魚,我們重新上路之後,他問我發生了什麽事。

“那條可憐的魚!”我說。

“你像我太太。她見到的魚之類的東西,多數都是死的,但如果她不得不烹飪一只螃蟹或其他什麽活物,她就會眼淚汪汪地唱歌給它們聽。”

田中先生教我唱一首很短的歌——實際上幾乎是一種祈禱——我猜是他的老婆編出來唱給螃蟹們聽的,不過我們把歌詞換成了魚:

小鱸魚啊小鱸魚!

快快奔向你的極樂世界!

接著他又教了我另一首歌,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搖籃曲。我們對著一條比目魚唱,這條魚獨自躺在車後部的一只矮籃子裏,那對長在魚頭單側上的紐扣狀眼睛還在轉動。

睡吧睡吧,聽話的比目魚!

大家都在睡覺——

鳥兒睡了,綿羊睡了

花園和田野一片寂靜——

今夜繁星點點

銀色的星光

撒進窗戶,撒進窗戶。

過了一會兒,我們的馬車登上山脊的頂端,山下的千鶴鎮進入我們的眼簾。當時天色黃黃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灰色。這是我第一眼看到養老町以外的世界,而我覺得自己倒沒有漏看很多東西。我看到入海口周圍無趣的小山間分布著許多茅草頂的房子,它們後面就是金屬顏色的大海,海面上有些紮眼的白色碎片。陸地上的景色原本可能還算吸引人,可一條火車鐵軌穿過其中,像一道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