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設想一下:在一間可以俯瞰花園的安靜房間裏,你我二人邊啜飲著清香的綠茶,邊談論某件早已逝去的往事,我對你說:“那天下午我遇見什麽什麽的……是我一生中最美好、卻也是最糟糕的一個下午。”我想你也許會放下茶杯說:“等一等,現在你指的是哪一個下午?是最好的,還是最糟的?因為一個下午不可能既是最好的又是最糟的!”本來我也該嘲笑自己糊塗,並對你的觀點表示贊同。但事實是,我遇見田中一郎先生的那個下午,確實是我一生中最美好又最糟糕的一個下午。他在我眼中是如此迷人,甚至他手上的魚腥味也好像是某種香水。如果我沒有認識他,我肯定不會成為一名藝伎。

我不是生來就要被培養成一名京都藝伎的。我甚至並非出生在京都。我是漁夫的女兒,來自日本海附近一個叫養老町的小鎮。在我一生中,沒有幾個人聽我提過養老町,或是我家的住房、我的父母和我的姐姐——更不用說我是如何成為一名藝伎,當一名藝伎是什麽滋味。大部分人會臆測我的母親和祖母都是藝伎,我從斷奶後就開始接受舞蹈訓練,如此等等。而事實是,多年前的一天,我在給一個男人倒清酒時,他偶然提到他上周剛去過養老町,哦,我就像一只小鳥,飛越大洋後忽然遇見了知道它老巢的人,我是如此震驚,抑制不住激動地說:

“養老町!天,那就是我長大的地方啊!”

這個可憐的男人!他的臉色明顯地發生了一系列變化。他盡力想擠出一個笑容,但未能成功,因為他無法掩飾自己吃驚的神色。

“養老町?”他說,“你不會是說真的吧?”

長期以來我已經練出了一種非常實用的微笑,我稱之為“能劇的笑臉”,因為它就像能劇裏所用的面具,表情是僵硬的。它的好處是男人們可以將它解釋為任何他們想要的表情;你可以想見我會多麽經常地用到它。當時我認為自己最好亮出這樣的笑容,當然它也即刻見效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將我為他斟的清酒一飲而盡,然後哈哈大笑,我確信他笑是放松的緣故而非其他。

“那種念頭!”他說著又大笑起來,“即你是生長在一個像養老町那樣的垃圾堆,就像是用水桶泡茶一樣荒謬!”接著他再次大笑著對我說:“這就是你如此有趣的原因,小百合小姐。有時候你幾乎讓我相信你的那些小玩笑是真的呢。”

我不太喜歡把自己想成一杯用水桶泡出來的茶,但我覺得從某些方面來說這個比方倒是很恰當。畢竟,我確實是在養老町長大的,誰也不會說那是個吸引人的地方。幾乎沒有人會去那裏觀光。至於當地的居民,他們則是從來都沒有什麽機會離開。你大概會奇怪我自己是如何得以離開那兒的。我的故事就要從這一點講起。

在養老町這個小漁村,我住在一個我稱之為“醉屋”的地方。房子靠近一片峭壁,從海上來的大風整日刮個不停。孩提時代的我覺得大海好像是得了重感冒,因為它總在呼哧呼哧地喘氣,打個大噴嚏就會掀起陣陣巨浪——就是說狂風總會伴隨著大浪。我認為我們的小房子一定是非常厭惡大海時不時正對著它的臉打噴嚏,為了避讓,它決定朝後傾斜。要不是我父親從一艘破漁船上砍下一根大木頭撐住屋檐,房子大概早就坍塌了。可是這麽一來,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個喝醉酒的老頭倚靠在他的拐杖上。

在這座晃晃悠悠的房子裏,我的生活也有點一邊倒,因為從幼年起,我就很像我的母親,幾乎一點都不像我的父親和姐姐。母親說這是因為我和她兩個人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確實,我們都有一雙同樣特別的眼睛,這種眼睛你在日本幾乎看不到。和其他人深棕色的眼睛不同,我母親的眼睛呈一種半透明的灰色,我的眼睛和她的一模一樣。我還很小的時候就告訴母親,我認為有人在她的眼睛上戳了一個洞,裏面的墨水都流幹了,她覺得我的想法很滑稽。算命先生們都說她的眼睛顏色那麽淡,是因為她命中帶了太多的水,多到幾乎看不見其他四“行”1——他們解釋說這就是她的五官如此不協調的原因。村裏人常說,她應該要長得非常漂亮才對,因為她的父母都很好看。這麽說吧,一只桃子味道很可口,一個蘑菇的滋味也很鮮美,但你不能把這兩種味道融合在一起;造物主卻在她身上玩了這樣一個可怕的把戲。她繼承了她母親翹翹的嘴巴和她父親有棱有角的下巴,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幅精致的畫配了一個太過笨重的外框。她那對可愛的灰眼睛被一圈厚密的睫毛圍著,準是遺傳自她的父親,但這卻讓她看起來像受了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