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頁)

養老町只有一條大路,直通“日本近海水產公司”的前門;路的兩旁有一些房子,這些房子的前屋都被用來開店。我穿過街,朝賣幹貨的岡田家跑去;但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一樁小事,但其後果卻是重大的,就像你一失足掉到了一輛火車前面。泥濘的馬路在雨中濕滑不堪,我兩腳一滑,整個人朝前摔去,半邊臉著地。我猜我一定是把自己給摔暈了,因為我記得身子麻木,嘴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想要吐出來。我聽見說話聲,有人把我翻了過來讓我背部著地;接著我被人擡了起來;我可以斷定他們是把我送進了日本近海水產公司,因為我聞到周圍都是魚腥味。我聽到他們“啪”的一聲把一筐魚從一張木桌上推了下去,然後把我放在肮臟黏滑的桌面上。我知道自己被雨澆透了,還流著血,光著雙腳,人很臟,我穿著一身農民的衣服。我渾然不知的是,這正是將改變一切的時刻。因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發現自己仰面看到的是田中一郎先生的面孔。

我先前在村裏見過田中先生許多次。他住在附近一個大得多的鎮上,但每天都會來我們村,因為日本近海水產公司是他家開的。他不像漁夫穿一身農民的衣服,而是穿一件男式和服,褲子也與之配套,在我眼裏他就像一名武士,這類圖片你可能看過。他的皮膚光滑緊致像一面鼓;顴骨是兩座有光澤的山丘,又似烤魚的脆皮。我一直覺得他非常迷人。我和其他孩子一起在街上玩丟豆包的遊戲時,如果田中先生恰巧從水產公司踱出來,我總是會停下來看他。

我躺在那張黏糊糊的臟桌子上接受檢查,田中先生用手指往下拉拉我的嘴唇,又在我的腦袋上這裏那裏輕輕敲了幾下。突然之間,他注意到了我的灰眼睛,當時我被他徹底迷住了,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看,我不可能假裝自己沒有注視他。他沒有嘲笑我,譬如說笑我是個冒失的姑娘;也沒有把目光移開,似乎我在看什麽或想什麽無關緊要。我們彼此凝視了很長時間——長到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盡管我是在空氣悶熱的水產公司裏。

“我認識你。”他終於說話了,“你是老坂本的小女兒。”

即便只是個小孩,我也能看出田中先生以實事求是的態度看待他周遭的世界;他從來不會像我父親那樣一臉茫然。我覺得他仿佛能看見樹液從松樹樹幹上流下來,能看見天上的太陽被雲遮住時露出的光圈。他生活在一個看得見的世界裏,縱然身處其中並非始終快樂。我知道他會注意到樹木、泥巴和在街上玩耍的孩子,但我沒有理由相信他注意過我。

也許正是這個緣故,他一對我說話,我的眼睛裏就泛起了淚水。

田中先生扶我坐起來。我以為他會要求我離開,但他卻說:“別把血咽下去,小姑娘,除非你想胃裏長結石。我要是你,就把血吐到地上。”

“一個小姑娘的血,田中先生?”一個男人說,“吐在這兒,我們收拾魚的地方?”

你瞧,漁民都是極度迷信的。他們特別不喜歡女人跟捕魚扯上任何關系。我們村裏的一個男人,山村先生,一天早上發現他的女兒在他的漁船上玩耍,就用棍子把她狠揍了一頓,然後還用米酒和堿液沖刷漁船,刷得非常用力,連木頭的色澤紋理都被漂白了。這還不夠,山村先生又請來神道教士念經。所有這些都只不過是因為他的女兒在捕魚的船上玩了一會兒。現在田中先生卻建議我將血吐在地板上,這個屋子可是他們洗魚的地方啊。

“假如你擔心她吐出來的血會沖走一些魚內臟,”田中先生說,“那你把它們帶回家好了。我有的是魚內臟。”

“不是魚內臟的問題,先生。”

“我敢說自你我出生以來,她的血是滴在這塊地板上最幹凈的東西。來吧,”田中先生這次是對我說,“吐出來。”

我坐在那張黏膩的桌子上,不知道該做什麽。我認為違抗田中先生後果會很嚴重,可要是這群男人中沒有一個人走到一邊,俯身用手指按住一個鼻孔把鼻涕擤在地上,我不能確定自己會有勇氣把血吐在地板上。看到有人朝地上擤鼻涕後,我再也無法忍受嘴裏含著任何東西,一刻都熬不下去了,所以田中先生叫我吐的時候我就一下子把血吐了出來。所有的男人都厭惡地走開,除了田中先生的助手杉井。田中先生吩咐他去請三浦醫生。

“我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他。”杉井說,然而我猜他真正的意思是說他沒有興趣幫忙。

我告訴田中先生醫生幾分鐘前還在我們家裏。

“你家在哪裏?”田中先生問我。

“就是上面懸崖邊的小醉屋。”

“你是指什麽……‘醉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