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頁)

三浦醫生是一位大人物——至少在我們村大家都這麽認為。他在東京上過學,據說認識的漢字比誰都多。他太神氣了,根本不會注意我這樣的人。我給他打開門,他脫了鞋子就徑直走過我身邊進了房間。

“啊呀,坂本君,”他對我父親說,“我真希望能過上你這樣的生活,整天在海上捕魚,多開心啊!天氣不好呢,你就可以休息。我看到你太太還在睡,”他接著說,“真可惜。我原想給她檢查一下。”

“哦?”我父親說。

“你知道,下星期我不會來了。或許你可以幫我叫醒她?”

我父親費了點勁才把手從漁網中騰出來,可最後他還是站了起來。

“小千代,”他對我說,“給醫生倒杯茶來。”

那個時候我的名字是千代,直到多年後做了藝伎,我才改名叫小百合。

我父親和醫生走進另一個房間,母親就躺在那裏睡覺。我試圖在門外聽,但只能聽見母親的呻吟聲,他們在說什麽我一點兒也聽不見。我趕緊去泡茶,醫生很快就出來了,搓著雙手,神色凝重。我父親也出來後,他們一起在屋子中央的桌子旁坐下。

“該是跟你說一些事的時候了,坂本君,”三浦醫生說,“你需要跟你們村子裏的某個女人說一下,也許是杉井夫人,請她為你的太太做一件上好的新袍子。”

“我沒有錢,醫生。”我父親說。

“近來大家都更窮了。我明白你說的。不過這是你欠你老婆的。她不應該穿著這身破舊的袍子死去。”

“那麽她是快要死了?”

“也許還要拖幾個星期吧。她正受著大罪呢。這一死,她也就解脫了。”

在這之後,我再也聽不到他們說話,因為我耳朵裏只聽到一些像是鳥兒在驚恐中撲著翅膀的聲音。也可能是我自己的心跳聲,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曾經見過一只困於寺廟大堂的小鳥急著尋找出路的情形,噢,那就是我當時心情的寫照。我從來沒想過母親將不單單是繼續生病。我不會說自己從來沒想過萬一母親死了會怎麽樣;我是想過這事,同樣我也想過如果我們的房子在地震中被吞沒會怎麽樣。這類事件過後,幾乎不可能有幸存者。

“我本以為我會先死。”我父親說。

“你是一個老人了,坂本君。但是你的身子骨還不錯。你也許還能活四五年。我再留些那種藥片給你太太。需要的時候,一次給她吃兩片。”

他們又講了一會兒藥片的事,然後三浦醫生就走了。我父親背朝我默默地坐了很長時間。他沒有穿衣服,露出松松垮垮的皮膚;我越看他,越覺得他像一件形狀和質地都很奇怪的東西。他脊柱的骨節一個個凸在外面。他的腦袋,汙跡斑斑,好似一只碰傷的水果。他的手臂像舊皮革包裹的棍子,從腫塊狀的關節上蕩下來。要是母親死了,我怎麽能繼續和他住在這棟房子裏呢?我倒不是想遠離他;其實不管他是否在,只要母親一離開,這座房子就空了。

最後父親低聲喚我的名字。我走過去跪在他身邊。

“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他說。

他的臉色比平日要凝重得多,眼珠不停地打轉,好像他已經對它們失去了控制。我以為他是掙紮著想要告訴我母親快死了,可他只是說:

“去村裏帶些供壇上點的香回來。”

我們家小小的供佛壇擺在廚房入口處旁一只老舊的板條箱上;供佛壇是我們醉屋裏唯一值錢的東西。在一尊刻得很粗糙的西方極樂世界的佛陀“阿彌陀佛”前面,立著一些小小的黑色牌位,上面寫著我們死去祖先的法號2。

“可是,爸爸……難道沒有別的事情嗎?”

我希望他會回答,但他只是做了個手勢,示意我離開。

從我家出去,先要沿著海邊的懸崖走一段,然後小路才會轉向內陸的村莊。像今天這樣的日子,路可真難走,不過我倒要感謝猛烈的大風把我的注意力從那些煩心事上引開了。大海怒浪滾滾,巨浪就像石頭劈成的利刃。眼前的這個世界似乎和我有著同樣的感覺。是否生活只不過是一場暴風雨,總是在頃刻間沖毀一切,僅留下一片荒蕪?過去我從未有這樣的想法。為了逃避,我一路朝山下狂奔,直到看見下面的村子。養老町是一個小鎮,就在海灣的入口處。通常,水面上會散布著漁民,但今天我只看見幾艘漁船回來——在我眼裏它們總是像在水面上掙紮的小昆蟲。暴風雨馬上就要來臨了;我能聽到它的吼聲。在海灣上忙碌的漁夫們在雨幕中的形影開始模糊起來,隨後就完全看不見了。我能看見暴風雨爬上斜坡朝我襲來。最初砸在我身上的雨點就有鵪鶉蛋那麽大,幾秒鐘內我就渾身濕透,好像掉進了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