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3(第7/19頁)

“這又是怎麽啦!”她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後又松開,拍拍我,“你還是沒習慣這兒,是吧,寶貝?”她說,“沒關系。我們給你弄點什麽,才能讓你高興點呢?哎,給你搞一束花怎麽樣?要不來一個蝴蝶結,襯你這漂亮頭發?百寶盒?會唱歌的小鳥?我給你弄個鳥籠。”也許因為我動了一下身子,“啊哈!約翰在哪兒?約翰,這有一先令——是假的,出手要快——你趕緊出去,給李小姐買一只小鳥回來,帶鳥籠的。親愛的,你想要黃色的,還是藍色的鳥?沒關系了,約翰,好看的就行……”

她對約翰擠了一下眼,他出去了,半小時後帶回一只關在柳條籠子裏的小雀。他們興奮地圍著它看,把籠子掛在橫梁上搖晃,看鳥兒在籠中撲騰。查理·瓦格在籠子下面跳著叫著。但這只鳥不唱歌——這房間如此昏暗,它只是用嘴梳理著自己的翅膀,或是去啄籠子的柳條。後來,他們也不理它了。約翰喂它吃藍色的火柴頭,他說他計劃哪天喂它吃下整條蠟燭芯,然後點燃它。

沒有一個人提起蘇。有一次,丹蒂在端上晚飯時看著我,抓了抓耳朵。

“奇怪,”她說,“蘇就這麽跑到鄉下不回來了,你說是吧?”

薩克斯比太太望了一眼理查德和易布斯先生,然後望向我。她舔舔嘴唇。“這個,”她對丹蒂說,“我一直沒想說這事兒,但現在你也知道了。實話實說吧,蘇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了。紳士交給她辦的最後那點事兒,是有錢的,比她回來能拿的錢還多。她就吞錢跑路了,丹蒂。”

丹蒂張著嘴。“不會吧!蘇·程德?她就跟您親生女兒一樣啊!——約翰!”約翰這時正走下來吃晚飯,“約翰,你猜都猜不到!蘇貪了薩克斯比大娘的錢!所以她不敢回來了。跑路了!你說這多傷薩克斯比大娘的心。要是給我們見著,我們要殺了她。”

“跑路?蘇·程德?”他用鼻子哼了一聲,“她沒那個膽。”

“可她就是跑了。”

“她已經跑了,”薩克斯比太太又望了我一眼,說,“我不想在這屋裏再聽見有人提她的名字,就這樣。”

“蘇·程德原來是個老千哦!”

“這就叫遺傳。”理查德說。他也看了看我,“曲裏拐彎地也會表現出來。”

“我剛才怎麽說的?”薩克斯比太太嚴厲地說,“不準再提她的名字。”她舉起手,約翰立即住了口,但他搖著頭吹了聲口哨。過了一會兒,他笑了起來。

“我們能多分點肉了,是不是?”他一邊說,一邊盛滿自己的盤子,“——本來會的,如果沒有這位小姐。”

薩克斯比太太見他陰著臉看我,擡手就打了他。

從此之後,上門的男男女女們但凡問起蘇,他們就會被帶到一邊,像丹蒂和約翰一樣被告知,蘇變壞了,背叛了薩克斯比太太,傷透了薩克斯比太太的心。他們總是問同一個問題:“蘇·程德?誰都想不到她會跑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他們搖頭嘆息。但是在我看來,他們很快就把她遺忘了。我看,連約翰和丹蒂都把她忘了。這是一個健忘之家。這是一個健忘之地。有多少次我在深夜醒來,聽到窗外的腳步聲,車輪轉動聲——那是有人,或者一家人,趁夜潛逃。對面那個百葉窗上有心形洞的房前,曾經坐著一個臉上纏著繃帶的喂小孩的女人,她也消失了。那個位置換上了另一個女人,然後她也消失了,然後又換上另一個,現在那個酗酒。對他們而言,蘇又算什麽人?

對我呢,蘇是我的什麽人?身處此地,我不敢回想她嘴唇的壓力,她手指的動作。但我更害怕的,是遺忘。我願我能夢到她。可我從未夢到過。有時,我拿出那個我曾以為是我母親的女人的肖像,想從中找出蘇的五官——她的眼睛,她尖尖的下巴。薩克斯比太太看見了,有些心煩的樣子。最後,她從我手裏拿走了肖像。

“別再想了,”她說,“已經過去的事兒,就別再想了。乖孩子,好吧?多想想將來。”

她以為我在留戀過去,其實我在思量將來。我仍觀察著他們每次開門的鑰匙——總有一天,他們會忘記取走鑰匙,我知道會的。我觀察著丹蒂、約翰、易布斯先生,他們漸漸習慣了我的存在。他們會漸漸松懈,忘記警惕。快了,我想,就快了,莫德。

我就是這麽想的,直到有一天發生了這件事。

理查德習慣了每天都出門,也不說去哪兒。他沒錢,在律師來到之前他不會有錢。我想,他只不過是去滿是塵土的街上逛逛,或者去公園坐坐。波鎮廚房的悶熱狹窄不僅使我感到窒息,對他恐怕也是一樣。不過,有一天他出去了一小時就回來了。屋裏當時很安靜,易布斯先生和約翰都外出了,丹蒂在椅子上睡著了。薩克斯比太太帶他走進廚房,他甩掉帽子,吻她的臉頰。他神采飛揚,眼睛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