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第2/12頁)

她把我的頭發從頸後捧起,在枕頭上撫平。我說過,那時候我的淺發很漂亮——雖然現在變成了棕色——薩克斯比大娘那時候用醋給我洗頭發,然後梳理,一直梳到它發出光澤。現在她把我的頭發撫平,拿起一縷,舉到唇邊吻了一下。她說,“那個弗洛拉下次再帶你去偷東西,你就跟我說,啊?”

我說我會的。“乖孩子。”她說。然後走了,把蠟燭也帶走了。但留門半開著。窗簾是編織的,透出街燈的光。這個房間永遠不會漆黑一片,也永遠不會寂靜無聲。樓上的幾個房間裏,常有男孩女孩住進來,他們笑鬧,蹦跳,把硬幣掉到地上,有時還跳舞。隔壁睡著易布斯大叔的妹妹,她被綁在床上,經常驚恐地醒過來,大聲嘶喊。在這房子的各個角落裏,像一排排腌鯡魚一樣緊挨著睡在搖籃裏的,是薩克斯比大娘的小孩們。他們在夜裏不定什麽時候就哭起來,一點小動靜就能把他們吵醒。然後薩克斯比大娘就會走過去,用一把小銀勺給他們喂一點琴酒,讓他們安靜下來,銀勺碰著瓶子發出叮當聲。

但是這天晚上,我覺得樓上的房間一定是空了,易布斯大叔的妹妹很安靜,也許是因為這種安靜,孩子們也睡得很熟。習慣了嘈雜聲的我沒睡著,躺在那裏,想著兇狠的比爾·賽克斯,想著死在他腳邊的南希。附近某棟房子裏傳來一個男人的叫罵聲,然後是教堂的整點敲鐘聲,鐘聲穿過有風的街道,聽來有點奇異。我在想弗洛拉被打的臉是不是還在痛。我在想克拉肯威爾鎮離我們鎮有多近,這路程對一個用拐杖的男人來說有多短。

那時候,我對這事已經有了相當生動的想象。當蘭特街上傳來腳步聲,在窗邊停下,隨後傳來幾聲狗的嗚咽,狗爪子刨著地面,臨街的門把手被人小心地轉動,我就會從枕頭上擡起頭來,驚聲尖叫——不過,狗比我先叫。狗叫聲打破了想象,這不像劇場那只紅眼珠的惡犬的叫聲,倒像是我們家的狗,傑克。它打架可厲害了,簡直銅頭鐵臂。然後響起一聲口哨。比爾·賽克斯從來不會吹得這麽好聽,原來是易布斯大叔吹的,他出去買了一份熱騰騰的肉布丁回來,這是他和薩克斯比大娘的晚餐。

“還行吧?”我聽到他說,“聞聞這肉汁的香味……”

然後他的聲音小了下去,我躺回枕頭上。我覺得那時候我大概五六歲吧,但這事我記得非常清楚。我記得我躺在那裏,聽到刀叉碰到瓷盤的聲音,聽到薩克斯比大娘的嘆氣聲,她椅子的吱嘎聲,她的拖鞋拍打地板聲。我還記得我認識到了——以前從來不知道的——世界是如何組成的:有比爾·賽克斯那樣的壞人,也有易布斯大叔這樣的好人,還有南希那樣的,可能是好人也可能是壞人。我很欣慰我在好人這一邊,最後南希也來了這邊,這個有糖果的美好世界。

直到多年後,我再看《霧都孤兒》時,我才明白南希當然是死了。那時候,弗洛拉已成為一個扒手:薩裏的劇場她早看不上了,倫敦西區的那些戲院和舞廳才是她的場子,她可以在人群中穿行自如。她再也沒帶我出去過了,跟其他人一樣,她怕薩克斯比大娘。

她後來被抓了,可憐的家夥,她正偷一位女士的手鐲時被逮個正著,以小偷的罪名被送去流放了。

我們蘭特街的人,或多或少都算是小偷。不過,我們做的多半是把偷雞摸狗的事兒擺平,而不是去偷。我當初看見弗洛拉從襯裙的暗袋裏掏出錢包和香水瓶時,也曾經目瞪口呆,現在再也不會吃驚了。因為,要是有人來到易布斯大叔的店裏,不從衣服襯子裏、帽子裏,或者襪子裏掏出個小包小袋,我們就會覺得那天的日子過得太沒勁。

“過得好吧,易布斯先生?”他會說。

“還行,孩子。”易布斯大叔會從鼻子裏哼出一句回答,“有啥新鮮事?”

“沒啥。”

“有東西給我?”

那人會使個眼色,“有東西,易布斯先生,稀罕東西……”

他們總是說這類話。易布斯大叔會點個頭,然後放下窗簾遮好店門,鎖門——因為他是小心謹慎的人,從來不在窗邊看貨。他的櫃台後面是一道綠色的呢子門簾,門簾後面的過道直通廚房。如果是他認識的小偷,他會把那人帶到餐桌邊。他會說,“來吧,孩子,我可不是對誰都這樣的,但你都這麽熟了,也算得上是自家人了。”然後他讓那人把貨拿出來,放在滿是杯子、面包渣和茶匙的桌子上。

薩克斯比大娘可能也在那兒,給嬰兒喂糊糊。小偷看見她,向她脫帽問好:“還好吧,薩克斯比大娘?”

“還好,親愛的。”

“你還好吧,蘇?哎喲又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