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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住在日本吧。”

“嗯,在橫濱的祖父母家。”

“你父親一去世就去了那兒麽?”

“是啊,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已經不在家住了,但他的戶口沒遷走。後來祖父母感到寂寞,就把我們叫了去。”

“那時你多大?”

“十四歲吧。父親的死似乎對母親打擊很大,我們就莫名其妙地像大人似的勸母親出去旅行,於是大家就在外面四處轉了一圈,回來後卻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辦。正在這個時候,祖父母問我們是否願意回日本。當時母親很猶豫,但我們都勸她去。祖父母對母親的將來……也就是是否再婚之類很寬容,而且他們認為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母親會承擔不起。那時候,盡管我們不願意離開已經住慣了的國家,但還是裝出想去的樣子,挺不容易的。”

“這個我理解,我們家也是這樣,父母離婚後,我們姐妹倆和母親三個人一起生活。”

“那樣待在一起是不健全的呀。”

“就是,父親離開後的存在感還是很強。”

“就沒有一點精神緊張方面的問題嗎?”

“有啊。”我說,“有一段時間,我失聲了。”

“因為這個麽?”他很感興趣地問。

“好像是吧,毫無理由地不能說話,又毫無理由地恢復過來。”

“在你幼小的心中一定存在激烈的沖突。”他說。

是啊,父親離家後的第三個月,仿佛為了使精神緊張的母親不受傷害,我突然變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放學後我在外面玩得太野,到了晚上便發起高燒。昏睡了好幾天,沒去上學。身上痛,喉嚨也腫脹起來。

我發著燒,迷迷糊糊地躺著,聽到母親和姐姐正在說話。

“……怎麽這樣想?”母親的聲音。

“不知道,可我就是這樣想的。”姐姐說。

“你說風美發不出聲了?”母親說,聲音中明顯帶著歇斯底裏的味道。

“嗯,我覺得是。”姐姐淡淡地回答。

姐姐的感覺一直很靈。比如誰來的電話,天氣變好還是變壞,這類事姐姐總能猜得準,那種時候她總是超乎尋常地從容,像個大人似的。

“這話可不能在風美面前說。”母親似乎有點害怕。

“嗯。”姐姐回答。

是嗎?不能出聲了?我想,心裏出奇地冷靜。我試著用幹澀的喉嚨發聲,然而連沙啞的聲音都發不出。

冰袋將我的視野遮去了一半,我轉動脖子,看了看窗外。晚霞將雲彩染成粉紅,那鮮艷的顏色一層一層地延續到西邊的天空。一時間,我發著燒的大腦竟分不清自己是身處現實還是夢境了。

父親不在了,他在外面又有了家。

每天晚上學習英語。

大雪紛飛,校園一片潔白,回家的路上我發燒了,路燈看上去朦朦朧朧的。

……唉,所謂禍不單行就是那麽回事吧,我怔怔地想。

事實上,感冒治好後我還是不能說話。母親和姐姐待我小心翼翼,醫生自然暗示這裏面有精神方面的問題。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母親的眼裏噙著淚花。

大家都很不安,我似乎也被無法主宰自己身體的恐懼包圍著。

然而母親卻勸慰我不要在意,她的達觀態度使心煩氣躁的我漸漸恢復了平靜。我辦了休學,白天待在家裏,早晚出去散散步。

口不能言的自己正在逐漸喪失語言。

不能說話之後,大概有兩天時間,我的思考還和能說話的時候一模一樣。例如,被姐姐踩到腳,我會很清晰地想到“痛”這個詞;看電視見到熟悉的地方,我也會用語言想:“呀,這地方就在那兒,改天去玩玩。”

由於發不出聲音,我的感覺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能看到語言背後隱含的豐富的色彩了。姐姐的語言是親切的,她和我說話時似乎隱在明亮的粉紅色光中;而母親教我們英語時的語言和目光則是沉靜的金色;走在路邊,用手撫摸小貓,一種喜悅流經手掌傳向身體,那喜悅是棣棠花的顏色。

有了這樣的感覺,語言所擁有的強烈的限定性便似乎有了不由分說的力量。

我想是因為年幼,才可以用身體感知語言吧。從那時起,我對從表達的制約中逃離而去的語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它是可以同時包含瞬間和永恒的工具。

而復原也是突如其來的。

那天下著雨,姐姐已經放學回家,我和她鉆進被爐裏等母親,我躺著,怔怔地望著正在看雜志的姐姐,她嘩啦嘩啦地翻著書,發出有規則的聲音,仿佛來自落下的水滴。隔著雨聲,我能聽到鄰居家電視的聲響。窗玻璃上蒙著一層蒸汽,屋裏很暖和,甚至有點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