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第2/40頁)

“有什麽……有什麽事嗎?”

屋裏幽暗恬靜,看看表,清晨五點鐘。透過窗簾的縫隙能看到外面黎明的天空還罩著沉重的灰色。梅雨還沒結束呢,我怔怔地想。

“沒什麽事,就是打個電話。”姐姐說。

“又忘記時差了吧,現在這裏是早上五點。”

“抱歉抱歉。”姐姐笑起來。她嫁到了倫敦。

“那邊是什麽時間?”

“夜裏八點。”

想想時差,總覺得不可思議。難得相通的那條電話線也顯得珍貴起來。

“你還好嗎?”我問。

“我夢見你了呢,”姐姐道,“在我們家附近,你在走路,挽著一個比你年長很多的男人。”

“附近?你是說倫敦?”

“是呀,就在我們家後面的教堂那裏。”

“真是那樣就好了。”我高興地說。姐姐的夢總是很準,一直以來都是。

“可是總感覺兩個人挺難過的,也不跟我打招呼。那男的個子挺高,有些神經質的樣子,穿一件白毛衣,而你不知道為什麽穿著水兵服,所以呢,給我的印象倒像一對偷情的男女呢。”

“我沒有!”

雖然嘴上那麽說,但我還是吃了一驚,姐姐在夢中看到的一定是我和莊司。

可是姐姐並不認識莊司。

“這麽說,我的直覺也不準咯。”

“嗯,沒猜中。”

我一面答話一面想,這是否是某種前兆呢?這陣子我想起他的次數的確多起來,每次只一瞬間,而且方式也不同於回憶。在雨中,在黝黑潮濕的柏油路上,在街角閃光的窗戶上,那面容會忽地一下閃現出來,盡管我一直在努力忘掉他。

“姐夫好嗎?”

“嗯嗯,很好,入冬後要和我回日本呢,你和媽媽碰面了沒有?”

“嗯,常見面,她也想你呢。”

“代我問她好。吵醒你啦,對不起,回頭再打吧。”

“把時差弄清楚再打。”

“明白了,你也要當心,不要陷入悲哀的不倫之戀哦。”姐姐笑了。

我“嗯嗯”應著掛斷了電話。

放下話筒,屋裏的寂靜真真切切地向我壓來,這是一天開始前的時刻,新的一天還沒有真正到來。

我心裏有事,下了床,打開桌子下面的合葉拉門,裏面有個匣子,我並不常動。打開匣子,裏面有一包陳舊的《N·P》手稿、活頁封面和一塊沉甸甸的勞力士手表。

這些是莊司的遺物。

他是四年前服安眠藥自殺的,自從我拿到這些東西以後,它們便在我心中的某個地方安頓了下來。

即使是白天,在我工作的大學研究室裏,當遙遠的警笛聲掠過街市,引得我突然凝神靜聽的時候,我總是覺得那聲音離我家很近。每當這時,那些東西便會浮現在心頭,對我而言,它們是如此沉重。

仿佛要確認一下似的,我拿起它們,又放回原處。然後鉆進被窩,再次進入夢鄉。

在我十九歲之前,我們一家三口: 母親、姐姐和我住在一起。

我九歲、姐姐十一歲那年,父母離婚了,因為父親喜歡上了別的女人。

母親原來是一名口譯工作者,經常飛來飛去。為了照料我們,開始做書面翻譯,這樣可以在家裏工作。從初稿翻譯到會議紀要,什麽工作她都攬來做。

父親離開家以後,生活雖然寂寞,但還是挺有意思的。三個人住在一起,年齡和角色似乎每天可以轉換好多次。一個人哭泣,另一個人就來安慰;一個人說沮喪的話,另一個人就進行鼓勵;一個人撒嬌,另一個人就親切地給予擁抱;一個人生氣,另一個人知錯就改。

慢慢地,我們習慣了這種生活。

母親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決定教我們英語。一過晚上十點,大家就把筆記本攤在廚房的餐桌上,開始一個小時的學習,內容是發音、單詞和簡單的會話。幼小的我們常在心裏嘀咕: 這不是鬧著玩嗎?但為了母親,還是耐著性子參加。

因此,對我們來說,母親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並不是廚房裏的背影,而是戴著銀邊眼鏡教英語時那用力的面龐和飛快翻閱厚重的辭典時那白皙的手指。她在教我們的同時,似乎是要再一次把那些淺顯得不能再淺顯的英語銘記在心,重新描繪出自己的人生線條,那盡心竭力的樣子非常美麗。

現在,母親和我們都各自獨立生活了,但每每聚首,母親總會將我在英美文學研究室工作以及姐姐和外國人結婚歸結於她的教育,“能走到這一步還是因為跟著媽媽領略到了英語的樂趣啊。”她笑著說。在我心中,那時的母親比任何時候都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