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第5/40頁)

母親很快就會回來,她每天都是這樣,兩手提著裝得滿滿的超市袋子,一臉疲憊。早晨剩下的醬湯、做好的家常菜、母親自制的沙拉,還有水果。母親在濃濃的香味中忙碌著,準備停當後喊我們吃飯,吃完飯學英語,看電視,洗澡,道聲晚安後休息。正在我有點睡意的時候,我知道母親回來了,聽到拖鞋的聲音,她走進了隔壁臥室。

這是種暖融融的幸福。雖然只有三個人,我們還是感到一種擁有很多的踏實感。

這時,姐姐說:“風美,在睡嗎?”

“嗯嗯。”我回答。

發聲過程沒有任何特別,只是聲音仿佛隔得很遠,令人害怕,音色卻熟悉而親切。

“風美,你說話啦?”姐姐驚訝地問。

“好像是吧。”我半信半疑地回答。

“一直會說麽?”

“嗯,只是發不出聲。”

“感覺怎樣?很難受吧。”

“嗯嗯,好像漸漸明白了很多事。”

記得當時我們故意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不少,仿佛為了證明我可以說話了似的。

“現在想起來,我們家好不容易脫離類似白夜的狀態是在我恢復說話以後。”我說。

“我們家的情形也一樣,我逃過學,裝出還在上學的樣子,謊報年齡找活幹。”乙彥說。

“事情敗露引起爭執時,我才覺得第一次真正和祖父母融合到了一起。”

“是啊,”我說,“感覺真是很特別呢,就像是故事裏的人物。”

“我?”

“嗯,好像在一個三維空間裏再次重逢。”我笑著說。

乙彥有點猶豫似的問:“莊司是自殺嗎?”

“是啊,就在翻譯那小說的時候。”

“當時你們在交往?”

“嗯。”

“是這樣啊。”

“可是,他的自殺並不是因為你們給了他那個第九十八篇小說哦。”

“他這麽說過?”

他似乎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他說那篇小說是從高瀨先生的遺屬那裏得來的,他正積極努力把它收進書裏在日本出版。”

“是嗎,挺遺憾的。”

他似乎有所隱瞞,但我沒有再問。即使再知道些什麽,逝去的人也不能復生了。

“現在誰也不想出版它了。”我笑起來。

“它具有詛咒的力量。”

“是啊,企圖把它譯成日語的三個人都死掉了。你知道嗎?”

“知道,開始是一位大學教授和幫他譯初稿的女學生,然後是莊司,他們都自殺了,為什麽?”

“大概緣自和日語的結合吧。姐姐還在研究這個問題,而我倒認為應該把那本書忘掉,和逝去的人一樣。這不是偶然事件,被那本書吸引的人,想翻譯它的人,他們心中隱藏著同樣的自殺願望,而那本書把他們的願望喚醒了。”

“真可怕。”

“你喜歡那本書嗎?”他問。

“嗯,很吸引人。”

那本書我也讀過多次,每一次讀,都能感到一股濃烈熾熱的液體在體內汩汩升起,仿佛有一個獨立的宇宙進入我的身體,並且在我心中有了生命。莊司死後我也曾經嘗試翻譯它。也許是時機不對,總覺得有點恐怖。當我把那英文轉化成日文的時候,黑色的氣息便驟然升起,在我頭腦中徘徊不去,感覺仿佛穿著衣服掙紮在波濤裏,潮濕的衣服緊貼著身體。所幸我只是個冒冒失失的高中生,遇到這種情形便停了下來。我想,能夠停下來,這多半說明我的心智還是健全的吧。

如果把那時的感受描述成一幅風景,它可以是一片搖曳著銀色芒草的無垠原野,也可以是布滿藍色珊瑚的深海,那裏有來來往往的各色各樣的魚,它們悄然無聲,仿佛不是活物,非常寂靜。

有那樣的世界存在於頭腦中想必不會活得長久,我望著眼前的乙彥,揣摩著他父親精神上的悲哀。

“日語是一種奇怪的語言,”乙彥說,“其實,來到日本後,我感覺自己仿佛活了很長時間,盡管這一點和我剛才所說的有些矛盾。那語言已經深入骨髓了,我開始意識到父親是日本人,他的寫作是以日語為基礎的,所以將他的作品譯成日語肯定難免有不好的事情發生,父親對日本懷有強烈的鄉愁,從一開始他就應該用日語寫作。”

雖然他話中的真意我並沒有完全理解,但有些意思同我的想法也許離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