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傳國(第2/7頁)

羅敷歪在椅子裏,看上去有些沮喪,他忍不住走過去,用指尖將她的嘴角拉出一個笑容。她乖乖地讓他擺弄,沒了往常的脾氣,捉住他的手貼在臉頰上,褐色的眼睛也眯起來,像只剛睡醒的貓。

“上面是朵蓮花麽?”王放拿起看了數遍的信,摩挲著銀色的暗紋。

她從鼻子裏應了一聲,“我們在匈奴的時候用的不多,最多的就是你收到的。”曖昧的、帶紅色雙鯉圖案的金紅信箋,艷俗得很。

他揉揉她的腦袋,“這個有什麽寓意?”

羅敷一時答不上來,眼神透過那朵亭亭玉立的蓮花窺視到一點回憶的殘片。她垂下眼簾,竟發現自己能毫不費力地記起信中的每一個字。

——十年聚散,天涯尚遠,骨肉惟托於一面。危燈殘燭之年,瞽目無以為顧,常憶元德中汝母新喪,恐汝驚懼不得眠,閣中徹夜秉燭,今雖不能久視,燃燈焚夜,坐至宵盡,猶汝在枕旁矣。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羅敷低念出聲,水榭裏的風像婦人的手,溫柔地拂過發梢,“五歲半之前在宮中念書,先生教古詩詞,不懂什麽意思,先背了再說,下學回去有婆婆給我解釋。”

有所思,望舊鄉,長路浩浩,憂傷終老。

“確定不是某個明都的世家公子送給你的?”他調侃道。

羅敷轉了轉眼睛:“對啊,就是賀蘭家的小哥哥,蒙他父母關照,我還在他家住過幾天呢。”

王放明知她在胡編,還是不愉快地道:“你祖母倒是擔保讓那位賀蘭公子送你出明都,可見淵源不是一般深。”

洛陽求親的國書送至北帝案頭,就是給了他們正大光明出條件的機會。蓋著璽印的絹帛從千裏之外火速寄來,卻只提了一個要求——郡主必須從明都出嫁。梁帝蘇桓身後是整個龐大的宇文氏,他們要求的越少,就意味著越復雜,就算約定屆時派賀蘭津和原先靖北王軍中的副官送嫁,也無法讓人感到誠意十足。

能請動太皇太後寫這封手劄的幕後主使,無疑看透一切。

不僅是匈奴的局勢,還有南安的叛亂,失敗的藩王,道觀裏不甘心的嬪妃,重回洛陽的藥局醫師,按兵不動的將軍……以及方家三代暗中的努力。

全都了如指掌。

——宮內尚余木芝小半,系汝師早年自南國攜至京都,另有北嶺素華,存以冰雪,封箱待開。汝兄特令老婦語諸藥,吾不明醫理,不知汝近況,擔憂夙夜,朝夕盼汝歸。言無假,汝可信之。

尋木華,菩提雪。

果真被徐步陽說中了,這才是她回去最關鍵的理由。

羅敷相信這紙上寫的句子都是真的,卻對他們讓太皇太後執筆的真正目的耿耿於懷。祖母是最不願她回明都的人,不吝勞神相勸,背後必定出了大事。她想過有可能是祖母不同意,借此令她離開洛陽,但雙方已經昭告天下,蓋棺定論便不可改。方氏要解藥,明都有,她要藥引,明都也有,好一招請君入甕。

湖面上散落的月光隨著水波粼粼蕩開,她的心也跟著亂,最後連個強笑也裝不出來。

王放見她這樣不安,替她攏了攏襟口,假意輕松道:“秦夫人娘家人個個都不好惹,我眼下壓力頗大。同我說說,你怎麽惹了你那位嬸嬸,她要千方百計加害於你。”

衛清妍燃的熏香裏添了大把迦葉散,讓被喚去看診的曾高著了道;顏美蟄伏藥局,等到妙儀來做客,便將從宮中偷來的海朱砂加在她的藥罐裏。知曉暗衛圍繞院判左右不可能得手,就轉而從親近的友人開刀,這陰毒曲折的法子並非出自朝堂上只手遮天的權貴,而像極了深宮高門中婦人的手段。

譙平帶兵在外,不想未婚妻差點被人害死,他牽掛焦急之余若亂了陣腳,高興的就是北面藏頭縮尾的宇文氏將領。越藩羽翼盡失,秋後就要問斬,顏美奉越黨令毀去對方氏至關重要的海朱砂,行動也受匈奴人監視。南安馴養的殺手們都死了個幹凈,最後將他滅口的另有其人,包括司府那個跛腿侍女,作為審雨堂的線人,在司嚴和管事死後也沒逃出生天。

大半年前安陽公主來洛陽探了一遭,怕是回去後宇文明瑞就動了心思想除掉這個侄女,放了一批匈奴人南下,後來安陽的婚事作罷,則改成利用。此時羅敷回梁,叫他如何放心。

可他看不得她那麽辛苦,她咳了整整三日,他第一晚就受不住。她奄奄一息地靠在他懷中,連話都說不出,而他什麽也做不了。

燈花的爆裂,帳簾的顫動,水漏的滴響,長夜裏的每一彈指,於他都是淩遲。

他從未恨過自己無能,然而切膚之痛,度日如年。

羅敷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把領子敞開了些,她現在變得很怕熱,用完晚膳專門跑水榭裏乘涼,被他一攏有點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