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傳國

明光六年夏,齊梁訂盟。 國主請聘靖北王之女為後,擬期長至,躬率萬騎赴玄英山南逆女,得梁帝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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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晝的熱氣從地面蒸發,晚風攜了幾絲久違的涼意,悄然翻過水榭裏小桌上的信紙。

信紙比一般的紙張厚,在月光下顯露出暗刻的精致紋樣,皎皎如銀。

羅敷盯著它發怔,等藥稍涼,兩三口喝得見底,放下碗就見一個小影子從平橋上風似的跑過來。

初靄十分驚訝,撲到她腿上把臉湊過去看:“為什麽院判阿姊也要喝藥?”

她摸摸孩子的腦袋,“生病了就得吃藥。”

“但阿姊是大夫啊,大夫怎麽會生病?”

羅敷頓了頓,“醫生就是個普通的行當,和其他人並沒有不同,生病很正常。”

她小時候也以為學醫的人不會得風寒、折骨頭,慢慢地就曉得老天爺很公平,連她師父這種傳說中的世外高人也不能長命百歲。大夫不是個頂好的營生,地位不高,擔子很重,碰見不正常的病患親戚還要防著走路被砍。但她只有這一門手藝,如果不讓她用盡所學,就成了依靠祖產生活的無所事事之人,正是她最瞧不起的那類。王放除了把兩個心懷怨恨的醫官丟出太醫院之外,並未幹涉過她在官署裏的舉動,她每晚就寢後和他說說白日裏發生的事,總覺得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哥哥現在沒以前喜歡我,”初靄深沉地搖頭,“都不讓我叫你阿姊,還說他娶了媳婦之後就要把我扔出宮,以後有了小孩子都交給我帶……他到底是怎麽當哥哥的。”

羅敷艱難地忍笑,“嗯,真是慘無人道。”

她順便摸了摸小公主的脈,初靄現在恢復得和別的孩子差不多,個子飛躥,流玉宮也不再燃冷香。王放托付給她的第一件事終於完成,她和掌管小方脈的劉可柔都松了口氣。

“阿姊,希音說你後天就要走了,我不想讓你走。”

稚嫩的嗓音猶如細雨落在她的心上,她雙肘撐著膝蓋,托腮道:“等回來給雲雲帶明都的杏仁酥好不好?我最愛吃那個。”

初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蓄著淚水,拽著她的袖子,抽抽噎噎地說:“我不要……哥哥說你就是因為糖吃多了才有齲齒,現在還經常疼呢,我不吃甜的……阿姊,我就是想讓你留下來陪我!”

羅敷立刻下意識捂住嘴,明明從來不疼,他居然惡意誹謗!還有他怎麽什麽都記著啊!

“你才從南邊回來呢,又要走了。”初靄蹭著她的薄衫子,神情肅然,“要是我有個駙馬,絕對不會讓他一個人去危險的地方,這樣看來,好像還是我更在乎你。”

羅敷啼笑皆非,只能也很嚴肅地對她說:“首先,你得有個駙馬,其次,我去的也不是危險的地方。等雲雲大了就知道,有許多規矩是必需要遵守的,就像你每天要練五百個字一樣。”

“什麽規矩呀?”

她想了想,如實道:“結婚的規矩。”

“……哦,離我遠著呢。”初靄滿不在乎地說。

“……我一年前也這麽想。”

“就因為規矩才要去北邊?”初靄疑問的語氣裏帶著不可置信,她平時沒規矩慣了。

羅敷猶豫了一刻,點點頭,“嗯。我不在的時候,你也要守規矩,不可以再欺負禦醫,鬧到你哥哥那裏去。”

“放心吧阿姊,小淩叔叔現在不用天天來,我就是想跟他開玩笑也沒機會,至於我皇兄——”初靄拍著胸脯保證道:“一定給你看得緊緊的,他要是敢朝別的女人瞟一眼,看我不拆了明水苑房梁!”

原來王放提過的拆房梁是在這裏……羅敷很好奇他是如何把妹妹拉扯到六歲的。

初靄背後發涼,回頭一看,掛上副大大的笑臉:“哥哥從書房回來啦!我和院判阿姊說幾句話而已,這就回去睡覺,不打擾你們。”

小女郎一溜煙地跑了,走之前還和她偷偷道:“你記得給我帶杏仁酥啊,一點點就行,我只要聞聞香味。”

王放披著滿身清冷月華,靜靜地站在平橋的盡頭,袍底漫出狹長的影子。

她真喜歡看他獨自站立時的模樣,一個人就是一方小千世界。

月至中天,羅敷收起信封,靠在藤椅上對他敷衍地笑了一下,不想動,也不想說話。

服藥的頭三天捱過去,後面就舒服多了,除了嗓子矜貴地養著,身體還比較爭氣,沒給她添麻煩。藥物的作用至少能壓制個把月,這麽一想,前途光明不少,現在更是多了個選擇。無論真假,依著他的意思,定是要試一試才罷休。

王放之所以同意匈奴的要求,正是出於對這封信的考慮。

她望著他的目光泛起細微的愁緒,如果他不是別無選擇,定然不會委曲求全,要他被迫在權衡之下做出決定,實在是一種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