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九連環

日薄西山,方府的馬車趁著夕陽余暉出城去。

羅敷很久沒有出去晃蕩,看著巍巍城門被甩在身後,有種說不出的輕松。車廂搖了半個時辰,等兩人到了郊外的別苑,連尚書千金的病也暫時不能讓她感到棘手了。

此處是前代大戶人家的住所,幾十年前被重新休整成溫泉湯池,經歷了幾個廟堂上的東家,現在做起惠民的生意來,除了要價高一切都很舒適。

洛陽多山,洛陽就有多處溫泉,但羅敷還是第一次去這種地方。聽說別苑裏的客房按人頭付錢,住一晚要十兩銀子,極為昂貴,不過反正有人請她去,不用她掏腰包,於是跟著朋友欣欣然進了院子。曾高打著方氏的旗號,花錢如流水,之前和老板說要最好的兩間房,單獨的水池,周圍還要有花氣月影相伴。

兩間房其實是相隔不遠的兩座小屋,羅敷喜歡一個人待著,曾高放放血又加了十兩,被父親訓了好一頓。

“你賒了多少銀子?”羅敷放完東西,心驚膽戰地問。

曾高道:“實則是我自己私心想來,你不要有壓力。一晚上也就我半年月錢,我爹說他還養著我呢。”

羅敷:“……伯父想得真開。”

池子離客房尚有一段距離,草坪上卵石鋪成的小徑曲折玲瓏,旁邊栽著姹紫嫣紅的花卉,掛著一溜紅彤彤的小燈籠,裏頭燃著驅蚊蟲的熏香。

她將腰上佩的荷包一一解下來,披上薄薄的袍子,散著頭發走到池子邊,用腳尖試了試水溫。夏天炎熱,水面只有些微蒸氣,還是冬天有意境。

月鉤在雲間穿梭,忽明忽暗,落在水裏的波光也是蒙昧的,蕩著柔柔的銀絲。萬籟俱寂,她的五感突然變得格外靈敏,鼻尖飄著縷若有若無的香氣,仿佛是熏衣服專用的香粉。

羅敷靠著石頭挪過去,湊近了金主,仔細聞了幾遍:“對,就是你身上的氣味,我記得你似乎不用這些玩意?”

一提到這事曾高就憤憤不平:“不就是幾天之前去給滌塵觀裏的衛婕妤看病麽,她說這熏香是宮裏賜的,點上去睹物思人,從她那屋子裏出來後我就渾身都是這個味兒,現在已經比當時淡很多了,虧你也能聞出來。”

她又意味深長地補了句:“熏著你了是吧?你是否要反省一下人家為何要睹物思人。”

羅敷語塞,曾高腦子很靈活,消息又暢通,她談話中無意透露出幾分與宮中的關系,沒想到對方順藤摸瓜清,清醒得很。曾高在京畿見過披著州牧皮的王放,在她離京時又曾見過今上特意來送人,聯想到去年她拿著簪子寶貝得不行的模樣和連跳五級當上太醫院判的經歷,刹那間猜了個*不離十。坊間都在傳陛下要備厚禮迎娶匈奴長公主,曾高卻不這麽認為,羅敷是匈奴人,她憑方府的便利很早就知曉,只是沒想到身份異常高貴。

大概是從小到大長在侯府,八卦聽的太多,習以為常了,所以淡定得讓羅敷覺得惶恐。

“沒有沒有,夏天還是挺好聞的,裏面有薄荷吧?”

“應該有,具體什麽香不知道,反正不是中原這邊的。”曾高算了算時間,差不多有一刻多,得及時上去免得頭暈。

“秦夫人要努力,咱們藥局就指望你發揚光大……嗯,差不多了。”她打了個哈欠,從水裏站起來,見羅敷還留在水裏,驚訝道:“泡這麽久不悶嗎?你不是最怕燙。”

沒有應答,曾高又喚了一聲:“阿秦,上來了。”

羅敷揉了揉太陽穴,慢慢地轉過腦袋,對她說:“你先去休息吧,我過會兒就回房。可能是這些天趕路太累,泡進水裏就不想動。”

曾高擦幹身上的水,皺眉道:“你別睡著了,我喝完茶再來看眼。”

羅敷乖巧地點了點頭,眼眸在夜裏染上一絲純凈的水汽,嫣紅的唇角也漸漸揚起來,襯得身後黑沉沉的石壁乍然亮堂了。

曾高見她這形容簡直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目光迷茫得不行,更加篤定折回來檢查的重要性。

天上的星星倒映在水裏,一只手就能把它們捧起來。星光與水波交織間,她的眼睛有些花,頭腦也一片空白,想要把幾顆星聚攏到月亮周圍,卻連擡手的力氣也沒有。隱隱約約的光亮,像隔著層霧,越來越濃,她連景物都看不清了,一時又在稀疏的重影裏捕捉到燈籠的淡紅,樹葉的墨綠。她看見自己的影子,破碎的,印在瞳孔裏,然後是無限放大的流水聲,嘩啦嘩啦……整個世界霎時黑了。

羅敷意識到自己睜著眼。

她吃力地動了動手指,胸臆間那股難受的勁兒沒有剛才劇烈,可是四肢還是不聽使喚,沉重地擱在水下的台階上。溫泉應該很熱,但她只能感覺到水在流經身體,皮膚麻木到分不出冷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