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丟人

洛陽的槐花開得正盛。

月如銀鉤,風裏夾著靡靡的甜香。幾只烏鴉停在槐樹上,沖腳下幾座年久失修的房舍嘎嘎叫了幾聲。

這裏是城外的一所殘破義莊,茅屋裏裝著無處安葬的流民、當街橫死的乞丐,屋子後是一片偌大的亂葬崗,省了棺槨的錢。

官府每年出錢雇傭外地人搬運屍體,就地掩埋,此處在京城的幾所義莊中最為荒涼,陰氣也最重,連幹久了這行的漢子也不願在這過夜,然而今晚卻不得不就著水井湊合一宿——城門已經關了。

月光淒淒地流進窗口,草席間露出一張僵硬慘青的面孔,看上去剛死不久。

是個臉盤稍圓的青年,五官清秀,眼角至左頰卻缺了塊皮,暗紅的血肉赤.裸地長在臉上,甚是可怖。

擡屍體的兩個大漢正圍著篝火喝酒。

“今兒真是晦氣,你說這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卡在關門前讓我們給送出去,要不是藥局給的錢多,老子才不接這生意。”

另一個人道:“我這心裏總是發毛,這人以前是做大夫的,肯定是醫壞了人,才被仇家給剝了臉皮、打斷右腿……若真如此,死後陰氣不散,危險得很。”

他們下午接到官府命令,擡屍時木板不小心在墻上撞了一下,白布裏溜下塊東西,掀開布定睛一看,居然是死者的臉皮。兩人不禁打了個寒顫,現在的大夫少有醫德,被人打殘打廢的光城南就有幾十個,這人還是惠民藥局的醫師,被“重金”送出,絕對不正常。

藥局裏報官的舒醫師給了他們二兩銀子,要他們擡到東邊的義莊好生安葬,但他們想趕上閉城門的時辰,就直接擡到最近的地方。沒想到回城時剛好遇上關門,那天殺的衛兵看他們不掏銀子賄賂,就是不讓進,語氣粗暴地叫他們明日一早再來。

“兄弟擔什麽心,依我看哪,這人在京城無親無故,連戶籍都沒有,生前是個混飯吃的,死後也翻不起浪。”

洛陽的外地人相當多,後頭亂葬崗裏,基本全是沒有京城戶籍的小嘍啰。

說話那人抿了一大口酒,打了個嗝,“上次咱們擡的那個老家夥,也是大夫吧?”

另一個笑罵:“你糊塗了!他不是,他主子才是——還葬在柳蔭山上呢!雋金坊的大官人,一死就死全家,連管家都克!”

“對對!是司府的管家!我就納悶了,他平日沒存錢買墓麽,倒讓咱們胡亂埋了。”

“像這種沒家室、沒給別人留話的,就算他有錢,經由官府做主,定是隨隨便便命人弄出城,生怕汙了天子眼皮底下。至於那存的錢嘛,天知道被誰摸了去。”

兩人興致勃勃地罵起官府,忽然一陣風刮過,月亮被雲層遮住,四周立時暗下來。篝火幽幽地閃動,大漢們的臉色一白。

“他娘的……讓你積點口德!”

頭頂的烏鴉撲棱棱飛下來,風停了。

一人松了口氣,“還是有點亮光舒坦。”他猛地打住,指著同伴背後的草叢:“那、那是啥?剛才還沒的!”

兩人的酒頓時醒了,一同謹慎地走到那黑黢黢的影子跟前,只見寸長的草裏伏著個人,梳著婢女的發髻,青布裙上血跡未幹。

大漢們用長棍小心地把人翻過來,吃了一驚:“哪家的丫鬟,還有氣兒嗎?”

“你沒腦子嗎,身上那麽大一個血窟窿,人都送這兒來了還會活著……”

生火時確實沒看到草叢裏有人,那就是剛剛丟在草叢裏的?空中血腥味愈發濃,他們背後汗毛直豎。

在原地屏息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兩人便囫圇在亂葬崗裏挖了個坑,把侍女挪到坑底。

一人道:“把那小子也搬來,讓他們兩黃泉路上做個伴。”

草席很快被拖來,醫師也被放下去。人死後身子僵直,女人和男人並排躺著,倒分外和諧——

“哎呦,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您兩位結個陰婚吧!”

原來醫師右腳跛了,這侍女左腿也伸不直;一個被撕了臉皮,一個被捅了窟窿,再找不出更合適的人相配。

陰森的環境裏,大漢們覺得這場景頗為有趣:“成親不知對方名姓怎行?”便俯身在死人身上扒拉起來,看有沒有證明身份的物件。

“還有貫錢呢!”侍女的腰帶上拴著荷包,一人直接拿了下來,咣啷咣啷地倒出內容,撿了一副木牌對著月光細細看去:“司府……娘的!不會又是雋金坊那家吧!陰死了管家,連侍女都不放過!”

他搖搖頭,“這司大人做了什麽孽喔。你那邊呢?”

之前翻過衣服,沒找到值錢的玩意,大漢想了想:“只知道名字,叫林什麽來著……”

“人家叫顏美!藥局舒醫師跟咱們說過,什麽破記性!”

*

城外的滌塵觀門口也落滿了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