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裏外

[番外]

承奉二十七年的殘冬,劉太宰送我來到祥光宮,躬身對我說:“太子還這麽小,少師要好好教他。 ”

尋常百姓家裏七八歲的男孩都已經幫忙做工了,我默默地想。

宿雨落在階上,老人撐著傘走下丹墀,身影佝僂。

我站在漆紅的立柱前,腳下七重白玉石階迤邐鋪開,宮燈在微渺的天光裏如同星子閃爍。遠處傳來五更晨鐘,此刻官員們正魚貫入朝,而我恐怕此生都不能再上昭元殿了。立冬後陸惠妃逝,今上將我從少詹事擢成了少師,斷了我上朝參政的路。

本朝律令,太子之師不得在前朝行動。歷來宮中為皇子們請的都是乞過骸骨的當世名家,既有從政的經驗,授起課來也沒有約束,二十三歲的新少師,風頭無兩,前途堪憂。

有人告訴我,等東朝登基,說不定有機會再入翰林院,但我不指望他的恩惠。

我實在不大喜歡這孩子。譬如說今日是我上課的第三日,這個時辰了,他竟然還沒到書房。

我繞過屏風,命人擺放了滿滿一桌糕點,邊看書邊等人。

陛下不知為何將東宮裏的大部分事務都交予我,似乎對我頗為信任。太師老邁休息在家,太傅被東朝作弄得生了場大病,其他作先生的人都避之不及。

也罷,禦賜的鞭子中看不中用,今日須得換個竹板。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我望向一旁的水漏,辰時二刻,很好。

外間響起了宮女的叫喚:“殿下!”

我在椅上耐心等了一會兒,心中掐著數,數到五,書房的門“吱呀”開了條縫。

敞開的門口多了個男孩兒,素白衣衫懶懶散散地披在身上,他琢玉般精致的臉頰在寒風中凍得有些紅,一雙眼分外不羈地瞧著我。

大漢境內約莫只此一個未到十歲不梳垂髫的孩子,不愧是固執乖戾聞名天下、被太後和今上寵壞了的東朝。禁中只此一名皇子,篦頭房形同虛設,留發入囊的纻紗都給省了。

他發絲淩亂,顯然是剛從榻上起來,昂首走過來時步子倒還穩健,若無其事地開口:

“先生早安。”

我依照慣例朝他傾身一拜,直起腰,笑著回他:“殿下早安,用過早膳了麽?”

他的眼神觸到桌上十幾樣花色各異的點心,亮了一瞬:“先生有心了。”

我點點頭,“多謝殿下誇獎。”隨即吩咐他身後的宮女:“拿繩子來,要結實的。”

宮女是雍寧宮的老宮人,囁嚅道:

“大人……”

我高聲對屋子裏的人道:“把那扇屏風架子搬來,橫梁拴上繩子,快些準備好!”

太子拈著栗子糕的手一僵,點心骨碌碌掉到了地毯上。

“撿起來。”

他盯著桌角,巍然不動。

我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不錯,待會兒也要這樣。” 說罷自己撿起掉落的糕點,放在漱盂裏。

那邊內侍的動作很迅速,不一會兒就煞有介事地擺弄好了工具,請示道:

“大人,您看是這樣嗎?”

架子足有十二三尺高,原本安在上面繡工精巧的屏風因被太子拿劍劃破,索性拆了下來。一根麻繩繞過橫梁打了個碩大的結,繩頭垂下來恰好及腰,就差個東西系上去。

太子往後退了幾步,睜著水霧迷濛的大眼睛,突然揚著稚嫩的嗓子下令:

“誰敢動孤!孤要是少了一根頭發,爾等都別想活著出去!”

底下四五個人皆震住了,立刻跪倒在地,大宮女皺眉勸道:“殿下說得是什麽話……”

“小小年紀就口出惡言,與那些市井潑皮有何區別?來人,給本官綁他上去!”

我從書架的盒子裏拿出今上賜下的軟鞭,這玩意放在東宮三年,沒人用過一次,這時很順利地堵上了內侍的嘴。 尊師重教之風經歷幾朝,在今上治下達到極盛,是個難得的好處。

下人們面面相覷,最終在惱火的東朝和寬仁的今上之間做出了選擇。兩個身強力壯的宦官一左一右抱起想逃的太子,眨眼間將人吊在了梁上,綁住雙腳胳膊,頭朝下。

“都出去,把門帶上。”我轉頭對掌事宮女道:“嬤嬤放心,我有分寸。”

她福身帶著眾人退出書房,只留下我與太子大眼瞪小眼。

帶孩子是個辛苦的活,不僅要靠腦子,還費體力,我記得幼時母親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抽一頓,簡單省事。

“伸手。”

他咬著牙,披散的黑發遮住了眼睛,小小的身板像條離水的魚,不停地掙紮,說什麽也不把手拿出來。

鞭子在空中甩出陰森森的呼嘯,太子極為憤恨地瞪視著我,雙目幾欲噴出火來,想必從沒被人這麽對待過。

“孤今日回去必——”

我猛地抽在他背上,太子痛得閉起眼悶哼。因尚在孝中,他棄了表以紫貂袖端的五色雲裳,只單穿一襲薄薄的素棉褂,抵不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