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蜜糖

出乎意料,這個要求幾乎是立刻就被批準了。侍女把她引到王放的精舍外面。

原本卞巨的意思,也不願輕易讓羅敷和王放見面。一是為了以此為要挾,二是怕這兩位都是倔強死硬的性子,單獨一個,已經油鹽不進,若再見面,兩人相互鼓鼓勁,同仇敵愾一下,豈不是更難對付。

但眼下的情況愈發不妙。隨身大夫神色凝重地報告說,“嗣君”已兩日未飲食,也不服藥,一日裏,多半日都昏迷著了。

事實證明,即便是虛弱得四肢無力,堪稱任人擺布,人的一口牙關尚能咬得緊,撬不開他想說的話,也灌不進他不想吃的東西。

多少珍貴藥材熬出來的精華,一碗一碗的交代在小小的臥房裏。濃濃的藥汁流一地,絲滑菱綺的床單被浸得透濕,一攥能攥出水來。

也就是卞巨有錢能燒。換個尋常大戶人家,也得掂量掂量這“灌藥”的成本。

想殺死一個人很容易。即便那人再結實健壯,求生欲再強,只要須一條開了刃的冷鋒,便可以快到風馳電掣。

但要將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弄得精神抖擻,活蹦亂跳……

不光卞巨。天上神仙都未必能誇口做到。

卞巨終於有些心慌。他圖謀天下的大計,可不能毀在一碗苦藥裏。

可巧此時羅敷也派人來傳話。他立刻道:“請秦夫人過來勸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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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剛把門簾打開一條縫,羅敷便聞道裏頭一股濃重的藥味。喉頭發緊,控制不住湧上的淚意。

屋內的裝潢舒適而雅致,屏風隔出內外兩間。窗下一個小火灶,上面咕嘟咕嘟煨著一鍋藥汁。

羅敷進門,令侍女們在外等著,輕輕關上門扇,上了閂。

裏間床屏環護,輕紗帷帳放下,隱約可見一個背朝外而臥的影子。

她用力咬嘴唇,拔下發間幾根尖簪,放在手邊窗台上。發髻承不得重量,猛地墜落散開。她用一根絲帶挽住。

這才掀開那床幃,小聲叫:“十九郎?”

沒回應。她探身撥開雜亂的被褥,終於看到那個熟悉的側臉的輪廓。他明顯消瘦,棱角變得清臒,雙頰潮紅,眉頭微蹙,發際邊緣滿是細細的汗,洇濕了下面的枕頭。幾絲黑發散在他鼻尖,竟而一點也沒被吹動。

忽而他重重一吐納,發出像嘆息似的聲音。

羅敷伸手觸他面頸,滾熱。她眼圈紅了,輕聲叫道:“是我呀。”

他終於睜眼,看清上面的人,突然一把掀開被子,不知哪裏來的能量,縱身撲上。羅敷“啊”的一聲,完全無防備,轉眼天旋地轉,被他帶跌在床上,一頭秀發散在枕邊。被他緊緊擁住,隔一層薄被,五指掐進她圓潤的肩頭,輕衫陷出小小的凹處。火焰似的喘息噴在她脖頸上,滾燙的身軀貼上來,像是要把她融進胸膛,又像是貪婪無厭的攫取她身上的溫暖。

她一下被那體重壓得喘不過氣,不敢高叫,輕聲嗚咽著叫道:“十九郎!別這樣……”

他不說話,面容似帶野火,朦朧看到一雙淡紅的嫩唇,像是長夜孤路的旅人突然見了燈,幾乎是兇狠的啄上去。

羅敷本能的偏頭躲過,眼角終於一滴淚,掙紮出雙手,用力捧他的臉,低聲喝問:“你怎麽了!”

他定定看著她,眼中時而像是蒙水汽,時而又像是失智的孩子。羅敷忽然害怕,用盡全力推他。

出乎意料。輕輕易易的推開了。他轟然一倒,仰面不動,像是燃盡了的蠟燭,灼熱了一瞬間,身上再無一點氣力。

羅敷翻身爬起來,慌忙探他胸膛,一層薄薄的肌肉底下,心跳雜亂無章的飛快。

過了許久,他才又從昏迷中醒來,黯淡的目光四處輕掃,最後定在她臉上,嘶啞著聲音道:“阿姊……對不起……”

羅敷臉頰滾燙,怎好意思怪他,忙拉過他手,讓他枕自己腿上,聽他低聲央求:“渴……”

床頭小幾上放了好幾盞清水。羅敷伸手取過一盞,忽然留個心眼,自己先抿一口,沒異味,又等一刻,也沒什麽異常的感覺,這才抱起他身子,慢慢將這一盞水喂了。

王放臉色終於清朗些許,滿足地在她懷裏蹭蹭,嗅她身上桂花蜜的香。

他悶悶的聲音,問:“這幾日……沒人為難你吧?”

頭一句卻是問她。羅敷搖搖頭,說句“沒有”,鼻子又發酸,半是責怪,半是心疼,說:“他們都忙著給你灌藥呢,沒工夫管我。”

王放笑笑,伸手觸自己額頭。

他頸間傷口仍然包紮著,散著新鮮的藥味。但毒入身體,一旦感染,便是要命。多少青壯士兵,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在高熱的病榻上。

羅敷覺得懷裏抱著一團火炭,心頭越來越沉,忍不住說:“我聽外面侍兒傳言,都說你……說你……一心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