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長草

定國公在苦思冥想為何偏偏自己攤上了這樁不得不做的事情。

彈劾這種事不怎麽光彩,若不是本性耿直的禦史給事中,換成了一品大員,別人看在眼裏就是公報私仇、落井下石。元相在先帝朝病逝,今上禦極的頭年,對元黨不停施壓,壓到族裏再無一人可擔大局,之後又起了遴用之意,讓元乘這個五品的吏部郎中回京後混的順風順水。如今這還不到一年呢,就要讓元家再次倒上一遍?這得有多大仇啊,還是元乘太沒眼色觸了逆鱗?

他想來想去,一把老腰又酸又痛,不禁“嘶”地吸了口氣。

王放擡了擡袖,輕輕一瞥羅敷,竟有些要她說話的意思。

羅敷全憑直覺:“國公年事已高,實不宜勞動筋骨……”不過王放要他跪,他也不能不跪,她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半蹲下來扶起定國公,柔聲道:

“我替您看看吧。”

王放頗有興味地瞧著,羅敷和家仆將緊張的老人轉移到椅子上,接著戴手套在腕脈上按了按。

“國公無大礙,只是平日飲食清淡些,早睡早起,養足精神便好。待會我再問問府上常吃的藥劑。您覺得哪兒不適麽?”

定國公心知這是今上結束話題給他台階下,便擺出一副老當益壯的神情,連連擺手道:“多謝秦夫人,老夫只是入冬犯困,夜裏多歇個把時辰就行。前陣子老夫差人去請秦夫人給舍妹看病,聽聞秦夫人師從玉霄山,在藥理上造詣甚高,舍妹這病犯了有幾十年了,立秋之後不大好,老夫心急,就托人告知陛下,讓秦夫人抽空過來一趟。”

太醫院裏院判級以上的醫官去大臣家看病都要請示今上,禦醫們過府也記錄在案。品級高的大人們看不上一般的禦醫,全紮堆地要兩位院判撥冗光臨,這個慣例今上本極為不滿,偶爾應允的請求定然是重要的。羅敷想到這一層,莫不是王放看中了他的好處,就用她賣了個情面給定國公?

還有個可能,病人很重要,但羅敷愣是看不出一個國公的家眷有什麽重要的。府中的姑奶奶應該也六七十歲了,這年紀不大好,就真的是不大好了。

王放閑閑道:“秦夫人眼下就隨家丁去吧,你年紀輕,不好叫國公等急了。”

定國公被他忽冷忽熱的態度弄懵了,喃喃道:“陛下如此體恤,臣惶恐……秦夫人這邊請,這邊請,等您回來了老夫再命人上晚膳。”

羅敷還沉浸在對自己剛才的行徑是否正確的疑慮中,下意識拿目光和王放確認,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那人是兩個時辰沒喝水吧,這時候抱著杯子不理她?

無奈之下只能郁郁地跟著長隨出門,踏出門檻就驚覺還沒開口談公主的藥。又是這種令人牙癢的舉動!把她趕出去,就方便他隨心所欲地發揮了?她下定決心待會吃飯的時候裝個啞巴,他愛說不說,現在最好和他的臣下一氣說完,來這裏拿的是他自家妹子的藥,他都不急,她卻操心個什麽勁?

光渡寺的晚鐘敲響了,聲音遠遠地蕩過來,渾厚變成了空靈。幽長的余韻在花園的薔薇架上繞了幾圈,越過粉墻頭,飄向鄰家去。

天黑的早,家丁的手中提著一盞精致的燈籠,說笑著往後園走。拜王放所賜,羅敷進府的時候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根本沒機會欣賞國公頤養天年的地方,現在就是想看也不太容易了。 園子裏花木的濃蔭不時在身邊一閃而過,黑黢黢的,要是她一個人繞過假山回廊走這麽長的路,心裏不免有些害怕。

“你們家這位老夫人是得了什麽病呀,多長時間了?國公爺與我說起的時候很擔心。”

中年家仆一直在賣力地誇院判年輕有為,這時撥了下掛燈籠的竹竿,掐指頭一算,含糊嘆道:“造了什麽孽!年年找太醫院的禦醫過來,都說咱家姑奶奶是個省心的,雖認不得人,怕人近身,但也不鬧騰,比別家的好多了。”

羅敷咳了聲:“不會是……”

家仆拿手擋了大半燈籠的光,壓低了嗓子道:“是失心瘋,整整四十年了。”

周圍寂靜無聲,配上他神秘又陰惻惻的語氣,一陣涼風刮過,羅敷的寒毛就豎了起來。深宅大院裏的女人在本該茂盛的年華裏得了失心瘋,大概不會是讀戲本子讀的,若不是家傳的病,就與那些不為人知的利益爭奪脫不了幹系。她以前跟著師父接手過這類病人,大多都是治不好的,再名貴的藥物也不可能讓一個無法面對現實的人走出回憶。至於她師父為什麽同意替他們看診,大概是因為花錢沒有節制,需要及時撈點銀子吧。

王放叫她去看,她就例行公事好了。四十年的失心瘋……不鬧騰,不認得人,只望她的幾代同僚們不是口是心非的家夥。

月亮浮現在樹梢,越往裏走燈火越暗,腳下的石子也越碎,最後兩人在一座黑漆漆的屋子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