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借宿

馬車在梧城一家清靜的客棧停下,梧城是個大城,離京畿不遠,但外城這一片人流仍是稀少。

羅敷扶著車壁下車,多虧了在軟榻上睡了一整天,雙腳落地才能站穩,但眼前還是暈眩了一陣。

一個腰上未配刀的河鼓衛躬身從客棧裏出來,侍衛們整齊地站了兩排,恭迎兩人跨進門檻。

羅敷眼看著大門旁的一個黑衣侍衛對她露出一個似曾相識的笑,她不認識這人,這人倒像以前見過她似的……她自從當了院判之後,也沒有給河鼓衛中人當過主治大夫啊。

不過這兩排的陣仗,她絕對是熟悉的,當初在鄒遠和一群被趕上車的醫師們押到養病棚裏,那知州大人不省人事後就有這兩排冷冷地守著,以至於她現在的心情又不好了幾分,仿佛自己就是那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糜幸。

這麽多人裏唯獨不見卞巨,應是又去做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了。

腰上傳來一股穩穩的力道,王放沒說什麽,徑直帶著她往客棧裏走。她轉過身,褐色的眼眸潭水一般的沉,低聲道:

“我不知道陛下到底是什麽意思,剛才的事情我不會記得,望陛下網開一面,自重些吧。”

說完堅決地推開他的手,心卻還未從慌亂中拉回來。她跟著引路的侍衛上了樓,將王放甩在身後丈遠,因為心事重重又兼走的太快,一個趔趄差點摔在樓梯上。

她咬著嘴唇,幾乎是落荒而逃。

王放在後面無聲地笑,他想起半年前隔著雜蕪的病氣在棚屋的門口望著她,確是想看她不知所措的樣子。後來她發現知州身上的疑點被河鼓衛直接帶到府館軟禁,那時她的臉色不能更差,卻仍裝著淡定至極的表情,應該也是不知所措——就像他第一次在酒樓裏見到她丟臉的形容一模一樣。

他都養成習慣了,可她還不知道。

侍衛請微笑的白衣公子上樓安歇。他吩咐了幾句,又命店家送熱水到房裏,尋到筆墨寫了封短信,封上火漆讓人即刻送走。

客棧老板精心準備的飯菜被送上來,此時太陽繞過了走廊,消失在窗口的花盆處,正是正午時分。

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卞巨回來的遲了些,見桌上的飯菜只動了一點,勸道:

“陛下還在想著方公子的事?臣剛剛在路上遇到了送信的十一。陛下且放寬心,公子此次南下,更多的是為方家存亡,陛下的指令倒是其次,不會讓公子有怨言的。”

王放長眉微皺,“季統領最近話這麽多,難不成是和付都知學的?”

卞巨連道不敢,又笑道:“到時候秦夫人也要隨行,公子的把握會更加大,陛下也不必憂心成效。公子自小和陛下情誼深厚,怎麽會因為……”

王放將筆掛在架子上,隨手寫的一張行草在透進房的風裏微微飄動,黑白分明,煞是顯眼。

他目光如刃,“朕的事情何時輪到你來置喙?統領忘了自己來這兒是幹什麽的。 ”

卞巨立馬肅然站好,稟報道:“元乘府上一切如常,得知州牧要來,並未有大動作,微臣揣測……似乎是陛下近年給他放了些權,其人就在梧城老家橫著走了。對了,他那三公子確實養病在家,乃是……陽氣受損,”他尷尬地咳了一聲,“反正他家裏烏煙瘴氣,實在受不得陛下親自前去。”

王放淡道:“無妨,這世上烏煙瘴氣的地方朕去的還少麽,明日……後日,和元乘說緩上一天,州牧要帶禦賜的太醫給三公子看病。”

卞巨偷笑,板著一張臉道:“是!”

他轉身出門,不防後頭摔出支筆來,正砸在他後腦勺,河鼓衛統領摸著挨了一下的腦袋,跑下去傳播小道消息去了。

羅敷雖然生病了味覺失調,胃裏還是餓的空空的,逮到了飯菜吃了一頓,卻越吃越和嚼木頭似的。隔壁傳來關門聲,侍衛噠噠的腳步踏著木梯下樓,隨即整個三樓再無動靜。

她慢慢放下碗筷,走到書架邊打開窗,清涼的空氣湧進房間,吹得她清醒不少——清醒到呆呆地站在那兒,連頭發上沾了片葉子都不知道。

她轉著手腕上碧綠的釧子一顆顆摸過去,摸了三遍才驟然發現少了一顆水晶珠子。

鬼知道他拿去幹什麽了……忽地又緊張起來,不會那顆珠子扒拉下來送到匈奴去吧!羅敷隱隱約約感覺到從她進入齊境以來,事態就從來不按她希望地發展,千秋節那天被他逮個正著,匈奴人,暗衛,梁帝,宇文氏,他有針對北面的計劃,那她呢?她這顆棋子不是現成的麽?他甚至在她入宮前就調查了她的身份。

羅敷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從來沒有煩心過自己的身世,但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她那個所謂的世外高人師父有意無意把她推向了南齊,此後簡直只有血淚史了。可是說到底,做主的人還是她自己,要是她當初不答應譙平入齊當惠民藥局當夫人,怎麽會生出這許許多多的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