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父債

道士忌葷少食,青台申初夕食後,觀內十來名女冠都去往各自的靜室習誦經卷。羅敷沐浴過後沒什麽胃口,喝了半碗白米粥,拿油紙包了個饅頭回房,走在半路猛地想起身上揣著小半瓶玫瑰醬,是她離京前一天在點蓉齋買的,方氏還給打了折扣。

她邊走邊摸出一指高的瓷瓶,揭開蓋子聞了聞,實在忍不住往饅頭上塗的沖動,等走到院子裏的樹底下,晶瑩透亮的嫣紅已經倒了一半出來。她早上便沒吃多少,玫瑰的香氣格外濃郁,她面朝樹幹避免被人看到,滿足地咬了一大口。

然後就聽到背後傳來幽幽的開門聲,她一個箭步沖向房間,還捂著嘴邊半點醬汁,狼狽得好像後面追了個要債的。

王放只一眼便掃到她在做什麽,吃個饅頭也要抹八錢銀子一瓶的醬,難怪要帶回房去,就是怕被人說矯情。

確實是個養的過分好的女郎。

他在院子裏獨自站了很久,夕陽漸漸地沉下了山頭,山頂上的水汽飽滿的雲霧翻滾而下,遠處暗藍的群山也一點點看不清了。天色暗了下來,東面的一顆星子伴著弦月露出燦燦的光輝,安然地灑滿了整個院落。

晚鐘響過,女冠們已經早早睡去,夜晚的風極涼,鋒利如刀片,他仍然佇立在歪倒的碑石邊,安然看月亮西移。

明日他祭奠故人,可能是最後一次了。河鼓衛已經籌備好,只等一聲令下,便能了結這所有令他從前失了分寸的過往。

月上梢頭,石頭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支短簪的影子,簪頭雕飾成一朵蘭花的形狀。他不動聲色地移開了靴底,仿佛不忍踏碎它初綻的芳華。

“陛下一直在這裏麽?”

王放回眸,皎皎月色一層層地鋪滿她寬松的長衣,襯得整個人便如臨風開放的一朵雪蘭。他望著她好一會兒,清湛的眼神才落在她黑發間的那根玉簪上。

花在他的瞳仁裏,影子在他腳下。

他在這樣近的距離裏轉過頭,唇角卻是微翹的,“你耳力不算好,沒聽見關門聲。”

羅敷輕聲道:“陛下何須再騙我,我坐在屋子裏發了一下午的呆,要是隔壁進房關門怎麽可能聽不見。”

他見她神情沉凝,袖中的手指摩挲著某個物件,把嗓音放的溫和了些,“你現在比下午清醒得多,還要問我問題麽?”

羅敷都忘了下午要從他嘴裏撬出什麽來,她明明沒有做過讓自己虧心的事,在他面前卻總是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好不容易扯出的搪塞,自己都聽不下去。

也許是這張臉太過璀璨奪目,那雙眼睛太過透徹犀銳。

樹影搖曳,夜梟啼鳴,濕潤的霧氣纏繞在周身,她在一片潮水般湧來的夜色裏說道:

“其實沒想問什麽,就是想知道,陛下來祭拜的是不是陸家人?如果是的話,那麽我就不會再猜疑了。陛下可以帶我去衣冠冢看看麽?”

王放的身上吸納星月光輝,融融的潤彩無聲流淌,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裏不是宮中,無需再跟我拐彎抹角。 ”

她被他無奈的語調弄的有些懵,過了許久,才小聲道:“我沒什麽可說的。我回房了。”

他目力甚好,看見她肩膀抖動了一下,語言一時快於思考,“既然如此,我就不帶你去看陸將軍的墓了,真是可惜。”

羅敷站住腳,感覺自己有無數個把柄捏在人家手上,躊躇不定的目光觸到他泉澗般的眸子,卻驀地平靜下來。

他在等她開口。

“我確然不想再問陛下,只是……想起無關於陛下的一些事情。”

他彎了彎眼睛,似是覺得很好笑,“阿姊何時想起過有關於我的一些事情?好了,你說什麽我都聽著。”

她愣住,反倒更加不自然了,可也不是經不得場面的人,索性極慢地道:

“我從洛陽馬不停蹄地趕往青台山,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見她一面。我自認性子算比較冷,可是到了這裏才發現,還是……挺傷心的。”

她直視著他,一旦開了頭就順多了,“其實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受過委屈,小時候還不覺得,等漸漸大了才發現……原來我在意的人全部都在受委屈,而我卻過得心滿意足,平時幾乎想不起來他們過得是怎樣的日子。我沒有為生計操心過,獨自一人也沒有覺得多不好,但今日我從她的房門裏出來,才知道那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正是因為沒有經歷,被拒絕才顯得格外難以忍受,我想接她下山陪她度過晚年,治好她的病,可是我沒能來得及說上一個字。”

王放道:“她不記得以前的事,你沒有必要因此介懷。”

羅敷搖頭道:“我不會因為這個介懷,我也不覺得尊重她的意思是一件有悖法理的事……當然,是沒有醫德了。她想不起來早年遭過的罪,對她也是種解脫。就是,”她的手覆在額頭上遮住眉眼,“她直接就和我說,以後不用再白費力氣來看她,她不會認得我,也不想看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