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吹牛

羅敷的手停在門外半刻,屋內並無喚她進來的聲音,不由出聲道:

“我來找我外祖母,可以進來麽?”

裏面仍是死寂,她僅剩的耐心消磨殆盡,推門的一刹那,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不由心中一緊。

靜室裏十分粗陋,只有一方供著香火牌位的長桌,一把藤椅,白色的紗幔後掩著張榻,榻上似乎睡著個人,臉朝著泛黃的墻壁。

羅敷心跳的劇烈,她一步步走過去,想看看榻上的人長的什麽模樣,是不是同她記憶中母親的容貌有幾分相似,是不是在十年與世隔絕的歲月裏變得像這觀裏的人一樣淡漠。她想知道這位幸存的女冠知曉了還有親人在世是什麽反應,又或者她知道自己有個外孫女,卻遠離塵世從不過問?就像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個外祖母,也很少感到孤單一樣。

她帶著好奇而激動的心情站在床帳外,鼓起勇氣喊了句外婆。終於,榻上的一襲緇衣動了動,她的心也跟著顫了顫。

“外婆?你醒著麽?觀主說你半個時辰前就醒了。”

帳子裏的人緩緩坐起來,從雪白的紗裏伸出一只手。

羅敷看著那只虛弱的手,它的形狀很優美,只是太瘦了,纖細的骨節在薄薄的皮膚下凸出來,青藍色的血管浮在手背上,指甲是脆弱的蒼白。

她忽然心酸,下意識地握住這只手,想讓它比看起來暖和一些,卻發覺原來自己的手比它還涼,只一瞬便放開了。

帳子被她撥開,午後的鳥鳴開始聒噪,她在藥味裏嗅出一絲香燭淡淡的氣息,從面前人的衣上化開。

這位前公主的面容一如她想象的那樣美麗而矜貴,只是這美麗已經衰老,染了風霜,矜貴的氣質下也刻上了在漫漫時光裏鑿就而成的痛苦。

一個被送去千裏之外的西域和親的公主,沒有宗室的血緣作為義務,也沒有皇室的靠山可以依憑,所幸她的丈夫對她不錯。然而她新的家人身死離散,她獨自一人南下求援,迎接她的卻是兄長一族的覆滅。

羅敷發現自己說不出什麽來,只有再輕輕喚了一聲,“外婆?”

黑色的道袍襯得她的身軀越發羸弱,她的眼睛卻有著一種淡泊而從容的清明。羅敷又生出了不安,這樣平靜的目光注視著她,就像她瞳孔中映出的是一個毫無關系的路人。

“我媽媽是真雅,她是西涼唯一的公主,我的外祖是悉居林,現任的西涼王阿延多是他的弟弟。”

黎國公主還是慢慢地打量著她,披散下來的白發落滿肩頭,她用手不經意地捋至而後,那動作重新點燃了羅敷殘存的記憶。 她的母親也會這樣優雅而柔和地理順頭發,不過發色不像她年輕時的黑,也不像她這時的白。

公主拉起她的左手,一根根地撫過手指,在沉默中開口:“阿雅?我記得她……她是我女兒。我年紀大了,許多事記不得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孩子,你過來些。”

羅敷咬著嘴唇坐到榻邊,那雙手攀上她的臉,細細地描著輪廓。她喉嚨裏的苦澀蔓延到全身,感到動作一停,便聽到那一縷風似的語調溫柔地說道:

“現下想起一些來了……你叫什麽呀?生的不像阿雅。阿雅呢?”

羅敷握住她的手,“媽媽在軍中和家人走散了,到了突厥,”還未說完,公主的身子猛然一顫,“是那些人把她帶走了!阿雅才十六歲……她還那麽小,突厥人……突厥人!”她的眼中迸發出劇烈的痛苦,斷斷續續地咳嗽了一會兒,又漸漸平復到原來空茫的狀態,靠在枕上一言不發,只是無意識地死死抓著袍角。

羅敷撐住額頭,低聲道:“外婆,你是不是又想不起來了?那就別想了。我爹爹姓秦,給我起的名字是這兩個字。”她攤開公主的手心,一筆一劃地寫,“因為當時是春天,我出生在軍營裏。媽媽被他救了出來到了匈奴,他們一直過得很好。”

公主好像只有眼睛和記憶出現了毛病,思維卻異常清晰,搖頭道:“過得不好,阿雅離開了我,肯定是過得不好的。她是個小女郎,什麽也不會,西涼都要亡了,匈奴……要是人家知道她的母親是個齊人,她能過得好麽。”

羅敷一怔,她又接道:“算了,我估摸著明日又會忘記,姑且就信了吧。孩子,你下山去吧,用不著來看我。我只記得我有個女兒,她走了,把我的心也帶走了……她的孩子,我看不清也記不得,你以後不用費這個功夫來了。我在這裏感覺很安全,不願意看大夫,也不願意再接觸山下的東西了。”

羅敷的心驟然被敲下來一塊,又用簡單的西涼話說了幾句,公主再不應答。她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唱的歌謠,起了個頭,公主跟著哼起來,臉上的皺紋夾著笑意,仿佛回到了年輕時小女兒依在膝旁聽曲子的情景。可是她的女兒已經去世多年了,唯一在世的親人又被她歸屬到山下的世界裏去,她獨坐靜室,守著殘存的一點回憶,讓人可憐,就算傷了人也無法責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