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攜美

月鉤西移,深夜已經過去,山風的呼嘯聲卻更大了。

羅敷跟著他一步步爬上去,中間歇了數次,忍著小腿的僵硬小心翼翼地數台階。走到一半台階沒了,全是碎石和土堆,帶鋸齒的荒草纏住裙角,她不得不一根根拔掉,到最後氣喘籲籲地落了很遠。

王放沒有等她的意思,到最後她踩著他的腳印到達山頂的平台,天都蒙蒙亮了。不知不覺走了一宿,雙腿實在受不了,羅敷扶著塊大石頭坐下來,拿出手帕擦汗,嗓子眼裏幹的要冒火。

她包裏的小水囊不頂用,王放拋給她一個大的,她手腕一軟差點丟在地上。

他似笑非笑道:“原以為你們作大夫的拿多了針,手會比一般人穩得多。”

羅敷不客氣地喝了口水,破罐子破摔,“陛下不知道我針灸不行?上次給陛下處理後腰的傷口,是請余大人施針的。”

王放站在崖口一塊巨石下讓她過來,她累得要命,又被他取笑了,不知怎麽就回了個不字,留他一個人在那兒。

話出口後才發覺不對,身體的疲勞教腦子也不好使,竟然忘了他們不是來爬山的,是來祭拜先人的——在王放開口之前,她拖著曠工的下肢磨蹭到了墓碑前。

墓顯然沒有人經常打理,下部被松針覆蓋,寂寥地矗立在大石的陰影下。熹微的天光照亮了中間依稀的字跡,正是鎮國大將軍陸鳴和他的妻子兒子的長眠之所,盡管下面也許只有一些衣物代替骨灰。

王放整好衣襟腰帶,在墓前行了個軍營禮。他身穿寬大的月白色衣袍,俯身的姿勢卻自然帶出一段肅然和冷冽,仿佛著鎧甲,挾長劍,眼前一騎橫越萬裏疆場。

“陸將軍不是陛下的外祖麽?”她見王放沒有別的動作,好奇地問道。雖說是在軍隊裏待過,但也不用以這個身份來祭拜吧,他是萬人之上,對一個臣子便是點點頭也能說得過去,要是以外孫的身份,也不用行家禮麽?

他輕飄飄擲了句話:“陸將軍若是我外祖,你現在叫聲表兄來聽聽。”

正在喝水的羅敷一口水噴了出來。

表……表兄?將軍是他外祖,將軍的親妹妹是她親外祖母……所以問題出在這個“親”字上麽?

羅敷也不好多問,僅一個光芒閃閃的表哥就已經讓她招架不住了,宮闈秘事,多聽不益,不益啊。

一縷光線灑在王放擺放果品的手上,她忽然生了無數個好奇心。在端陽侯府裏她聽人議論,今上寧願忍上十年也要給外公搏個平反,可見對母家的感情是很深的,可誰知道呢,他現在居然說那不是他的血緣之親!她感覺那些稱贊今上仁德的臣工百姓們被騙了,一時感慨萬千。

那他真正的外祖又是誰呢……

她幫著燒楮錢,尷尬道:“陛下無需跟我說這種家事的……”話甫一出來,就恨不得自己掌嘴,不是她先問的麽!家事,這家事她也有份啊。

王放置若未聞,久久凝視著墓碑道:“陸將軍對母妃有教養之恩,對我亦是。”

他轉頭望向天邊的曦光,西面的天是沉暗的藍紫,東面泛起了魚肚白,數裏外一座山巔上流泉似的散發著柔和的淡紅,是太陽將要升起了。

羅敷陪他站了一會兒,將包袱散開,用帶來的布把石碑細細擦拭了一遍,放上幾朵沿路采下的白菊。

“陸將軍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昨日才見到外祖母,她長得與舅公像麽?”她掩唇微笑,“我都不記得媽媽的樣貌了,就是記得,定也與他們生的不像。”

王放接過她手裏的布,挑剔地重新檢驗一遍,道:“公主與將軍一母同胞,生得自然相似。陸將軍去世離現在已有十年之久,我那時記憶得太過清晰的,卻只是他臨死前枯槁憔悴、心如死灰的形容。”

他平靜地看了她一眼,“你很幸運,知足罷。”

羅敷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一樣杵在他身邊,歉然刹那間湧上心頭。她覺得他現在一定是不好受的,生硬地想安慰他,卻發現她對於他所說的知之甚少,無從插話。

王放又道:“我十歲前和宣澤一起進的陸家軍,將軍的模樣,彼時在人前大抵是意氣風發,人後……”他回憶起幼時的辛苦,“應該也差不多。連我和宣澤都能下狠手教訓,先帝給了他絕對的權力。”

然而權力一旦收回,便是從雲端跌到了地獄裏。

黎明的風掠過他翩飛的袖口,他的臉逆著光,心中默念幾句,誠心誦了一段經文,終於從刻著端嚴字體的碑前離開。

山頂甚平,草葉生的茂盛,南方的山縱然進入了一年終最嚴酷的季節,卻還是有生機的。三面的崖有一面極陡,亂石嶙峋,從野草中走到最外緣的巖石處,視野開闊,諸峰盡覽。

他慢慢地低下頭,目光穿透腳下的雲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