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放肆

美人自然便是今上。

今上身後跟著兩人,中間那人牙白衣袍,是換了常服的方世子。世子後面卻是一位秀氣的女郎,走到一半就在賓客慌張跪拜的空當倏地改了方向,三兩步插.進侍衛和婢女的空隙溜下了台階。

河鼓衛統領卞巨替今上命道:“諸位平身,陛下今夜微服,不必遵平日禮節。”

方瓊站在王放右側,躬身道:“陛下來此為家父祝壽,家父與臣不勝感激。”又提聲道:“方府得以與眾貴客一睹陛下惠贈,是寒舍之大幸。”

眾人端坐席上,暗自思索今上要送什麽賀禮給老侯爺。

吱呀一聲,正屋的門從裏打開,露出端陽候蒼老的身影。

方瓊走上前扶著父親,王放堅持不坐,主人便也不坐,迎著秋風站的筆直。

只見今上稍擡左手,下首走來兩個身形矯健、面容冷峻的黑衣侍從,擡著兩口沉甸甸的烏木大箱子。

方繼命下人接過。

王放溫和笑道:“朕知道侯爺身子不適已有些時日,世子費了心思尋見效的藥材,一片孝心著實難得。昨日旬休,朕去了西城光渡寺,請主持大師在今日戌時為侯爺撞鐘祈福,這是朕送給侯府的第一份禮。”

方繼當即下拜,被今上執住一只手臂。

王放垂眸,對上一雙蕭索的眼睛。他的目光從方繼臉頰的皺紋移到鬢角的白發上,心中忽然空茫了一瞬。

底下一位小官喃喃念道:“陛下這是要把侯爺的病情弄得人盡皆知啊。”看到前上峰瞪他一眼,立馬閉嘴。

溜走的羅敷總算碰見了看熱鬧的曾高舒桐,簡短說明了自己已把東西給了方公子,和他們一起來前院,真不知道那人就是當今天子,不然怎麽也不會跟他搭上話。

再看王放微笑的模樣,周圍人全被他容色所懾,當真是惑陽城、迷下蔡,國還沒禍,就開始殃民了。

她想起煙火放完後聽到光渡寺傳來的鐘聲,以為晚鐘敲的遲是南齊慣例,不料是國主為外戚祈福所下旨意。 如此說來,今上像傳聞中與侯府關系密切,可是在壽宴上明說壽星身子不好,又是極不正常的。

方瓊道:“陛下.體恤臣父,臣心惶恐。”

王放道:“世子無需如此見外。”說完,又做了個手勢讓卞巨派人開第一個箱子,“此物是第二份禮。”

箱子一啟,白花花的冰塊就呈現在賓客眼前。烏木箱裏幾乎裝滿了碎冰,碎冰之上開著一朵柔柔弱弱的小白花。

“菩提雪!”

舒桐驚呼的同時,羅敷也一下子認出了這朵花。菩提雪生長在極北嚴寒之地,藥性依據煉制方式不同千變萬化,只需一瓣,效果就能達到最大程度,並且不和其他藥材相克。目前這花只在黑市上出現過,因產量稀少、難以保存價值萬金,國主應是動用了不可計數的人力物力,才得到這麽一小朵。

曾高不認識這朵花,觀好友的神情卻盡數知曉此物極其珍貴,拉了拉舒桐袖子,道:

“侯爺的身體到底如何,你在公子跟前這麽久,竟沒吐露一點風聲。”

舒桐無奈地嘆道:“你該去問陳伯伯,他才是府中良醫正。”

曾高甩了袖子,從他身邊挪開。

羅敷也發現了黑衣侍從佇立墻角,內心存疑,不便說話,就定下心看這位年輕的陛下動作。

菩提雪的花瓣在黑暗中會散發淡淡銀光,此時由於長壽燈的照耀不太明顯。王放令人熄滅十幾盞燈,院裏暗了幾倍,眾人瞧得清楚——那朵不起眼的小花在冰塊中央潔白如玉,表面如絲綢一般光滑,幾絲嫣紅的脈絡從花萼蔓延到花瓣根部,十分奇異漂亮。

方繼命人小心合上箱蓋擡到府中倉庫,以手背掩口咳嗽數聲,沙啞道:

“陛下盛情,老臣無以為報。”

王放單只道:“侯爺保重身體為上。”

方瓊側過身,不再看他。

羅敷悄悄站在人群裏。她離了原席跟府中醫師一起,這個位置反倒看得明白,世子的目光隱隱嘲諷,又似悲哀,見她直直地望著,飛快地收回視線。

王放示意卞巨親自開第二個箱子。

方瓊默然許久,這時盯著那箱子片刻,忽地眼神一凜:

“且慢!”

王放視若無睹,似笑非笑道:“來人,給老侯爺看座。”

方瓊本想上前一步,可將要出口的話終是化作滿心郁憤。他深深嘆了口氣,目色凝重地看著父親。

端陽候察覺到兒子的焦急,從容地揮袖道:

“開罷。”

方瓊握緊的手漸漸松開,他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他站在這裏,即使悲哀到極點,卻絲毫無法動彈。

箱子裏的東西……他閉了閉眼。

方繼靜靜地地坐在椅上,沉穩如石像一般。他眼裏不動聲色地流露出一絲悔意,自己當年到底是怎麽做的,竟與這孩子弄成了今天這樣僵持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