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冒犯

他心滿意足,這才朝她微笑躬身:“阿姊保重誒,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別這麽依依不舍的看我,不然我都不好意思走了……”

羅敷覺得自己也沒必要瞎操心。每天吃飯睡覺夜深人靜之時,約莫有那麽幾分工夫,稍微思念一下十九郎。其余的精力,都撲在那架搖搖欲墜的花樓上。

花樓上繃著的織錦半成品,像一株脆弱的幼苗,每天半寸半寸的生長,逐漸煥發出生機和光彩。

她心中也不確定,這些盤織復雜的花紋裏,會有東海先生出走的線索嗎?

把東海先生勾引走的那位女郎,難道也是位紡織高手?

也不知王放如何透的口風。大夥過了兩天,才發現他沒回來睡覺。再過兩天,許多人口徑一致地開始猜測:“這十九郎,不會又去錦山摘紅葉了吧……唉,這麽大小夥子了,也不能整天想著玩兒啊……你看看,沒他,馬兒都瘦了……”

說也奇怪,王放一走,整個白水營的氣氛,突然有些微妙的變化。

羅敷很快發現這是個巧合。不光白水營,整個邯鄲,甚至冀州,似乎都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但很快又傳來了自相矛盾的謠言,說天子已崩,眼下是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一齊爭位,後宮亂成一團,說得有鼻子有眼。

這個謠言也沒存續多久。一個據說是洛陽逃來的難民,說親眼見過天子,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哩,被權臣挾持著,過得與囚徒無異,三天吃不到一頓飽飯哪來的什麽皇子爭位?

總之,各路野心家蠢蠢欲動。每次或真或假的謠言,都伴隨著戰亂的訊息:某人奪了某地,某人失了某城,某人宣布起兵“勤王”,又馬上被某人砍了腦袋。

白水營中,女眷們的生活倒還是忙碌照舊。織縑帛,染彩布,刈萑葦,收韭菁,釀冬酒,作脯臘柴米油鹽的事兒都忙不過來,誰有閑心關心漢室氣運。

圖案逐漸形成。胖嬸猜測:“是不是個地圖!待我看看……”

說著用力躬下腰,從下往上使勁瞅。

花樓工作的原理特殊,從織工的角度是看不見花紋的,只能看到一團團錯雜的線。整幅織錦完成後,取下來,翻過面,才是它驚艷滿堂的時刻。

而現在,織錦仍在花樓上繃著。要查看花紋的完成進度,只能撅屁股了。

或者……

羅敷忍笑,讓人給胖嬸拿來一面鏡子,“用這個。”

周圍幾個婦人哈哈大笑。

胖嬸頗為不好意思,用鏡子照著花樓底部,看了又看,搖搖頭,否決了她方才的猜測:“不是地圖……”

羅敷也仔細看了看鏡子裏的倒影。確實有些古怪,看不出任何的常見紋樣的走勢。

胖嬸在趁機給自己捶腰。羅敷等她捶完了,堅定而溫柔地命令:“再織三寸看看。”

明明說好織三寸,三寸之後又三寸。三寸之後又三寸。快一尺了,織錦終於顯出來一個循環。

胖嬸的“自告奮勇”,眼下給她自己挖了個坑。誰知道夫人使喚起人來這麽不心疼!

一匹織錦長四丈,經線顯花,花紋循環往復。循環的紋樣越大,織造時越慢越復雜。

尋常的織錦花紋,不過是幾寸幾寸的循環。然而羅敷手下這一張神秘花本,織出來將近一尺的循環,也算是經世少見。

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羅敷心中有點不相信。

從計擒韓虎,到發現殘破花本,到求助韓夫人,到組裝花樓、摸索操作為著這麽個鏡花水月的線索,已經折騰了好幾個月。

她不知聽誰說過,其實還有一種花樓,頂端連接著復雜的機械裝置,只要將花本按順序“移花接木”上去,再提供腳踏動力,就會自動提經揀線,百無禁忌地織出難以想象的花紋。但那種花樓,想必只存在於皇家錦署裏,當做國之重器來珍藏著。

於是眼下,用這架尋常花樓,只能靠人工挽花,用肉眼和十指,精神高度集中,進行著機械性的翻揀工作。

簡直比讀書寫字還累。她每工作一個時辰,都得閉著眼睛,休息一會兒。

眼下終於大功告成。她如釋重負地吐口氣,在花樓上呆了好一陣,方才木愣愣的下到地上。胖嬸已經累得靠墻邊打盹。

轉動杠輪,將織好的一尺成品輕輕卷入,然後固定剩下的經線入筘,最後隨手拿起一把裁衣刀,嗤嗤一陣輕響,一萬根經線盡數割斷。

那錦帕光鮮亮麗,倒是不假,可偏偏紋路陌生,不是花草,也不是祥雲,更不是什麽瑞獸,而像是……四足站立的狼?

不僅是狼,而且像是頭母狼。肚腹那裏能明顯看出兩排垂下的凸起。

樣子醜陋歸醜陋,卻偏偏有一種肅殺之氣。

一匹布斷了織,可就等於廢了,再也續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