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心猿意馬(第2/5頁)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拈起幾枚瓜子慢慢嗑,打算妥協。

“其實《女誡》我以前也沒讀過,今日看來,寫得一般。姑妄聽之則已,若用作立身準則,未免太無趣。但是阿姊,你要冒充的是阿父的夫人,是士子文人的入室之婦,你總得……了解一下她們的出身規矩,學學她們想事做事的方法。不然,如何能瞞得長久?你跟我把這上面的字句學全了,在人前能不露把柄,就算成功。私底下你買不買賬,我也管不著。”

羅敷難以置信的盯著他,輕聲抗議:“這不是兩面三刀嗎?”

在她這種大字不識的俗人眼中,任何書本都是神聖的,翻動之前最好焚香沐浴,誦讀之前必須漱口嚼香。

而他呢,肚裏有點墨水,居然大言不慚告訴她,書裏的內容,可以“不買賬”?

哪本書不是先賢聖哲的畢生心血,而他卻敢隨隨便便地說,“寫得一般”?

王放任她奚落,臉不變色心不跳,笑道:“盡信書不如無書。要是讀什麽信什麽,那我讀過的那些孟子莊子列子韓非子,早在這兒打起來啦。”

說著指一指自己肚皮。

羅敷小小橫他一眼。顯擺。

但她是講道理的人。王放這一番歪理,她既然無法反駁,那也就虛心接受。

坐回自己的位置,硬邦邦命令:“教吧。我學。”

王放沒脾氣。剛剛還朝他叩拜呢,這會子把尊師重道丟進九天雲霄去了。

但還是得先約法三章:“發表不同意見可以,但是別拿我出氣。書不是我寫的。”

羅敷很快就理解了什麽叫“盡信書不如無書”。

《女誡》沒讀幾段,她就深深覺得,在世家做貴女真是苦差事。虧得她過去還憧憬!

不過確實是理想的識字讀本。短短七篇,涵蓋了女人一生所能經歷的大部分家長裏短。許多簡單常用字來回重復,不少是她此前見過、頗覺眼熟的字詞,此時都黑白分明的出現在帛書上,化為音義兼備的學問。

王放讓她莫要強求每個字都立刻記牢。只要反復誦讀,標記出關鍵的起承轉合,自然會慢慢形成對文字的熟悉感。用不知是誰的話說,“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只是讀得她心裏憋屈,宛如胸口梗著一口老血。

好在王放也時常看她臉色,每當講到已經被她違反過的各種戒律時,都只是意味深長地摸下巴一笑,然後快速帶過。

畢竟,論違反清規戒律,他比她在行多了。批評她?他自己都良心過不去。

這種從零開始的啟蒙教學,教書的比讀書的遭罪。要確認她把該記的記住,不重要的地方,要說服她別浪費時間。她若長久不言語,還得問:“懂了沒有?”

好容易讀到那句闖了禍的“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也”,羅敷沒事人似的,還在觀察那個“順”字,王放已經滿頭大汗,兩眼發花,嗓子又幹又燥。先前灌的那些濃茶都當汗出了。

手邊再拿起小竹杯,茶早喝沒了。

嬉皮笑臉求她:“阿姊,渴。”

羅敷還在跟那個“順”字較勁。隨手往墻角一指:“那兒有壺。自己倒。”

王放嘆口氣。半本《女誡》白讀了。

只好自己給自己倒了水,咕嘟咕嘟喝了個痛快。轉頭看,女郎手不釋卷,精致小鼻尖,快貼在帛面上了。

他看沒兩眼,趕緊提點一句:“貪多嚼不爛,今日差不多了。識字這事要細水長流,才能記得牢靠。”

羅敷這才依依不舍地把帛書放下,總算附和了一句:“嗯,知道。學而時習之嘛。”

王放怔了好一刻,然後雙眼發光。

前日他只講了一句的《論語》,她居然記到現在?簡直是孺子……孺女可教。

羅敷眨眨眼,指指床頭那一大卷《論語》,邀功請賞地一笑:“我這兩日經常讀的。”

雖然不實用,但畢竟是人家的一片心血,總不能就此束之高閣。雖然只有第一句能懂,但也不妨礙她“學而時習之”。

王放感動得什麽似的,抽抽鼻子,說道:“阿姊,照你這麽用功,三年就能舉孝廉去了!誒,等學完《女誡》,我帶你讀《詩》,比三從四德有趣多了……關關雎鳩……”

羅敷忍笑聽他暢想,心中卻有些羨慕。不管是什麽話題,他幾乎都能拈指間來幾段詩賦古文,並且從中得到相當的快樂。

他雙眼漆黑閃亮,眉目間明快輕捷,忽然目光觸到她的,笑意轉濃,隱約微有得意之色。

有人讀書為仕途,有人讀書為祖宗,有人讀書為錢。他似乎純粹是……為了好玩。

讀書真是有趣。懂得多了,世界也就大了,美妙的事物層出不窮。

她還沒到那種境界。耐心聽他說完,有些難為情,問出一句實際的:“這本女書,有用歸有用,但……我沒在裏頭找到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