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冒犯

身後的小馬迅捷跟上,馬蹄聲有節奏地響成一條線。

勁風鋪面而來,刮得她眼皮生疼。羅敷從未經歷過這麽快的速度,況且還是搖搖欲墜的側坐,忍不住驚叫出聲。

但她沒有摔下去。十九郎騎乘在她後面,牢牢攬住她的腰。

身後拖著幾聲氣急敗壞的大叫:“何方田舍刁徒,光天化日之下,膽敢劫持民女!給我停下,饒你不殺!老鄉們,給我攔住他!……”

十九郎把這話當耳旁風,甚至嘻嘻笑兩聲:“這是誰家不成器的狗腿子?跑起來都不帶看路的?——待我掐指算算,一,二,三,摔——”

羅敷尖叫。他突然放開了她的腰。她頭重腳輕,秀發飛揚,張手胡亂抓。

十九郎同時腰身一扭,小彈弓一扯,兩枚不輕不重的小石子兒飛出去。

後面兩個貴奴哇哇大叫,一個打中手腕,一個打中小腿,雖然沒破皮沒流血,但已經把人嚇得三魂出竅,以為受了什麽不得了的暗算,腳下一軟,栽在凹凸不平的田壟上,含一口泥,格外怒罵。

十九郎大笑,重新抄手攬住羅敷。她還沒來得及尖叫出第二聲。

他把彈弓別回去,忽然笑聲停止,十分委屈地低聲提醒一句:“阿姊,別抓我腰。癢。”

聲音吹在羅敷頭頂。她飛快放手,滿臉緋紅地發現,自己已經被十九郎抱在了懷裏。少年人看似跟她年齡相仿,其實體格也比她高出半頭,寬上半圈,完完全全是一個守護的姿態。倘若此時有人在背後放箭,十九郎就算被紮成刺猬,她秦羅敷大約也會安然無損。

她從頭頂到腳心的不自在,但一點也不敢動。身邊的景物飛速倒退,駿馬飛奔,不時顛簸縱躍,讓她覺得自己岌岌可危。全身的重量和平衡,都只能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況且也沒有別的選擇。倘若讓她跟十九郎一人一騎的狂奔,那畫面看似瀟灑美觀,但她肯定轉眼間就會倒撞下去。

十九郎大約也沒什麽騎馬帶人的經驗,抓韁繩的手緊張用力,手背青筋凸起,用力掌控著每一次加速和急彎。

……

等到掠過了五六個村落,七八頃農田,馬兒終於習慣了背上的重量。十九郎這才放緩手勁,有余力開口說話,氣喘籲籲地問:“阿姊,你——你想好了?真要回白水營?不回自己家了?”

她好不容易被吹幹的眼淚又湧出來,用力點點頭,蹭得十九郎胸前一陣癢。

隨後她才覺得他也許看不見自己的動作,鼓起勇氣,逆著風,大聲說:“我回不去家了——你們若是需要一個什麽主母來鼓舞士氣,我聽從安排!直到被戳穿為止!被人剁成醢醬算我一個!要是……要是不需要,我會養蠶織布,起碼能幫你把那個蠶舍料理好!再……再不濟,我可以燒飯……”

她說得太快,吃了一大口風,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淚。

頭頂上沉默了一陣,迎風笑了。

“主母失而復得,那是白水營之幸——阿姑,孩兒這廂有禮了。”

羅敷:“……”

這麽幹脆利落的就換了稱呼,可見他對此事的執念之深。

她突然有些氣急敗壞。被火熱的體溫裹挾著,任何思考都慢半拍。不敢打他不敢碰他,只能沒什麽底氣的輕聲抗議:“這裏是何處了?後面的人甩掉沒有?是不是能放我下來?”

十九郎想來也不太自在。看準一處隱蔽山坳,往後一望沒人,放馬緩行,一躍落地。

他臉上也有點暈紅,不甘示弱地回敬:“你以為我樂意?你頭上簪子一直紮我,都紮紅了!你瞧,你瞧!”

說著可憐兮兮地往自己下巴頦兒一指。一個隱約可見的紅點點,堪比羅敷繡花的針尖頭兒。

但他沒能成功地賣可憐。擡頭一看,馬背上的女郎居然眼泡腫成桃兒,白凈的臉蛋上,淚痕一道接著一道,鼻翼輕輕抽動,腮邊還掛著半串未幹的水痕。如同一朵被霜打蔫了的花苞。

合著方才一路上,眼淚就沒停過!

這副惹人生憐的模樣,倘若讓一個傷春悲秋的士子看見了,大約能洋洋灑灑做出一篇《邯鄲處子賦》。但十九郎沒這個雅興,見她要哭不哭的,第一反應是慌亂。

方才光顧著撒歡逃跑,心裏又少繃根弦,冒犯得有些厲害。

趕緊收起憊懶神色,匆忙道歉:“你、你別傷心,這叫做事急從權,我沒有別的意思……是你讓我帶你跑的,我也不會飛,只能這樣……你別生氣,要不你打我兩下……”

被他“冒犯”的女郎不為所動,心灰意冷搖搖頭,反而用袖子蘸了蘸眼角。

十九郎輕輕一哆嗦。一肚子插科打諢的花言巧語,不知道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

只能規規矩矩朝她一揖:“阿姊……阿姑……阿母,你不會要我真朝你拜一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