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蒲公英

一方局促的小院子裏,張柴氏母子倆哭得傷心欲絕。一墻之隔的院子外面,卻還有第三個人,也在含淚啜泣。

羅敷費盡艱辛的逃回家,未曾想還沒進門,就挨了這當頭一棒,讓她暈眩得幾乎站不住。

從來把舅母當親母,侍奉得毫無怨言。其實也早就隱約意識到,舅母並沒有真把她當親女對待。

但死去的阿舅時常入她的夢,讓她別計較太多。

可她完全料不到,張柴氏把她賣得那麽幹脆利落。

她覺得舅母簡直軟弱過了頭。哪怕……哪怕她象征性的抗拒一下子呢!

圍觀的鄰居們見沒什麽可看的,先先後後的回去了。張柴氏這才抹一把眼淚,止了哭聲,低聲說:“懶蛋,今日不上學去?別哭啦,回頭見了先生,可別頂著兩只腫眼泡!”

張覽抽抽鼻子,扶著個大腦袋,聽話地站起來。

又聽張柴氏自言自語:“這下你以後娶媳婦都有著落啦,我這幾十年的苦日子也算沒白熬,這叫做老天開眼,唉……”

羅敷終於徹底心冷,又湧出一泡淚。用力咬住嘴唇,輕輕撥開身邊的亂草,一步一步往外走。

片刻之前還期盼向往的那扇院門,現在只想離得越遠越好。

心中亂如麻。那個媒婆離去的瞬間,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帛書上舅母的手印。從法理上來講,她現在已經是方瓊三公子府中侍妾了。方瓊想把她怎樣就能怎樣。方瓊讓她死,她便沒活路。就算告狀告到天子腳下,也是她沒理。

她空有一腔機靈,一時想不出任何補救的辦法。突然無來由地想,那個相識不到一日的十九郎……會不會有些幫她起死回生的法子?

突然面前一句粗聲叫喚:“阿秦?你怎麽在這兒呢?”

羅敷猝不及防,嚇得大叫一聲,這才看清:“趙……阿兄?”

趙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解釋:“忘記帶幹糧了,回來拿一趟——誒,你怎麽不進家?怎麽還往外走啊?”

羅敷簡直想把他的嘴堵上。但已經晚了。以趙黑的大嗓門,十裏八家都能聽見!

果然,下一刻,便聽到吱呀一聲,院門急匆匆地打開,張柴氏手裏拎著洗衣盆,又驚又喜:“阿秦,你回來了?這麽早?不是出了什麽事吧?”

羅敷心中油鹽醬醋的,不知什麽滋味。輕輕咬著牙齒,咽下一口眼淚,故作輕松地問:“剛才家裏來的是誰?”

張柴氏笑容有點僵。知道阿秦這丫頭心高氣傲,自己方才按手印的時候,還沒想好該如何哄她。

還好聽她口氣,似乎還毫不知情,趕緊先敷衍:“那個……我還要去別人家裏收衣裳,你先家裏歇歇,別累著……”

家裏還留著兩個身強力壯的貴奴呢,不怕她折騰。

肚裏盤算得好,偏生趙黑一驚一乍的,突然注意到什麽:“阿秦,你怎麽哭了?跟誰吵架了?”

張柴氏臉色一變,“你……”

羅敷再無心繞彎子,眼圈紅紅的,輕聲質問:“舅母方才是……應了媒人了?”

張柴氏張口結舌,嘴笨沒接話。然而慌裏慌張的臉色已經說明一切。

羅敷覺得有些冷,裹緊衣領,俏生生立在原處,猶如一頂隨時會爆發的蒲公英。

但她勉力維持一個平靜的情緒,慢慢說:“沒關系,貴人咱們惹不起……舅母莫要焦急,等我進門之後就假作暈倒,你只需說我突發急病,料他們也不會接一個病人入府。等捱過了今日,咱們再想辦法。”

張柴氏直直看著這丫頭,神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

“阿秦,咱們小老百姓的,可不能跟貴人耍心眼啊,別讓人家瞧出來了……”

羅敷攥緊拳頭,指節青白,最後一句努力。

“我自有分寸,保證不會讓人起疑。只要舅母一句話。”

氣氛一下子冷成冰。趙黑愣頭八腦的立在一邊,知道自己說錯話,更是站在了不該站的地方。偷偷挪腳往後走。

待他走遠,張柴氏忽然沉下臉,洗衣盆“啪“的往地上一撂。

低聲說:“阿秦,你是真傻還是跟我裝的?你在家裏吃住這麽多年,看在你阿舅的份上,我從來都是要什麽給什麽,何時要你報答了?女大當嫁天經地義,可每次給你說媒,你都是這個看不上,那個看不上,你待要怎樣?舅母不願意拂逆你的心意,每次都給你回絕了去,可難道你要一直這麽下去不成?難不成你心裏已有人了?那你藏著掖著不跟我說,又是什麽意思?——-就算你日後嫁一個尋常鄉農,以後怎麽幫襯家裏?難道你存心想讓我和懶蛋苦一輩子?”

張柴氏口拙,很少長篇大論,但這番話卻說得思路清晰,流暢異常,噼噼啪啪宛如竹筒倒豆,仿佛已在她心裏憋了許久,此時終於敢一吐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