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聘金

方瓊不理政事,跟蹤起人來倒是效率驚人。前幾日在桑林裏,自己的一通胡說八道只能瞞過一時,料想方三公子丟了面子,應該不太會對自己這“潑婦”多瞧一眼。

他還較真了?還真派人來了?舅母一個人怎應付得過?

又一陣沖動,便要進門去給舅母幫腔。沒走出兩步,又猶豫著停住了。

媒婆帶了這麽多狗腿子,很可能不僅是來壯聲勢的。

萬一她一現身,他們就來個“強搶民女”呢?

白水營裏的男男女女,當她是身份尊貴的主母,尚且敢出動人馬,半強迫的綁架;而院子裏的這些,都是如假包換的方府狗腿子,難道還會溫柔禮貌?

於是她便沒動,忐忑不安地立在原處。但願他們不會太為難舅母……

院子裏,張柴氏也是呆若木雞。箱子裏那些白花花、黃燦燦的金子、絹帛、米面,仿佛都飛上了天,然後噼裏啪啦的砸回她頭上。

迅速換算了一下,約莫能有五六萬錢?

她家阿秦,讓——州牧公子——看中了?

州牧是什麽官?不知道,但肯定是跟天子沾親帶故的吧!肯定是家裏肉山酒海,洗衣服都用金盆盆吧?

當然有自知之明。帛書上雖然說的是“聘金”,但絲毫沒提什麽三書六禮,想來也不過是買婢妾之資罷了。貴人們家裏金山銀山,五六萬錢買個美婢是家常便飯——還不夠一匹馬的價錢。

其實若按法理來講,良民做不得婢妾奴仆。然而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年頭世道混亂,禮崩樂壞,貴人們什麽事做不得。把買身錢叫成“聘金”是流行的做法,大家都看破不說破。

當然也知道,這侯門深似海,做婢妾的地位,有時候還不如一匹馬。砸死人的幾萬錢,買斷了身子也買斷了命,萬一犯個小錯,被打死了都不能叫冤。

張柴氏腦海中迅速集結了許多陳年八卦:某家家道中落,小娘子十二歲被賣為奴,沒兩年,一床血腥給擡了回來,說是難產死了;某家女郎被大官看上,做了貴妾,家裏人雞犬升天,換了大宅子,天天喝酒吃肉開宴席;後來據說是在眾妾爭寵中敗下陣來,被人算計,削了鼻子,披頭散發給趕回了家……

還有不知哪個貴人,宴會時喜歡讓寵姬給客人勸酒。客人要是不喝,當場就把寵姬處死。若是不巧來了幾個倔強有個性的客人,那一場宴席下來,門外血流成河,堆的全是美人頭……

但……也不是沒有運氣好的。邯鄲城西那個韓夫人,據說就是奴婢出身,如今子孫滿堂……

媒婆欣賞夠了張柴氏臉上的五光十色,笑道:“這下可叫女郎出來了?我先相看相看,瞧瞧規矩如何!”

張柴氏覺得嗓子裏有點噎得慌。要是她敢搖頭,是不是馬上就讓那幾個貴奴拎到衙門去打斷腿?

她偷眼瞟著箱子裏的“聘金”,愁眉苦臉地答:“大姊可憐見,我家女郎真的不在家。她昨日趕集,耽擱得晚,宿在城裏韓夫人處了,左鄰右舍都可作證。不是我不讓她出來……”

媒婆使勁皺眉。挑哪天離家別宿不好,非挑這富貴上門的一日?

往墻邊一靠,恰好擋住了羅敷窺視的那個洞。羅敷眼前一片黑,趕緊屏住呼吸。

聽那媒婆語氣漸重,帶了些威脅的意思。

“既然女郎不在,那我們等她回來便是。阿嬸可以先把這文書簽了,你家兒子今晚就可以睡上絲絨的被褥了。”

張柴氏慌得團團轉,喃喃道:“這、這……”

媒婆身後一個貴奴眼一瞪,下巴一揚,冷冷道:“怎麽,老婆子難道不願意?”

張柴氏忙道:“不、不是……”

“那便是女郎已許人了?許了誰家啊?”

張柴氏哪敢說個“是”字,忙道:“也、沒有……”

媒婆把玩著手裏的帕子,一唱一和地笑道:“那便是舍不得了?——也難怪,十七歲的女郎,還藏著掖著不給許嫁,想來是待價而沽,等著賣一個好價錢了?難道阿嬸是……嫌聘金少了?”

張柴氏嚇得臉上肉顫,指天發誓:“不、不敢……”

其實張柴氏的思維很簡單。自家外甥女一十七歲,正是青春大好年華。換成別家長輩,說不定早就高高興興的給嫁出去,還能收一份不菲的聘禮。

然而張柴氏寡母當家,不得不為以後多考慮。

當年張大響的善舉也非全無回報。張柴氏自己沒什麽傍身的本事,只能靠給別人洗衣縫補,收入微薄;而羅敷手巧,蠶桑紡織無一不精,一匹絹織出來緊實細膩,繳賦稅能抵兩匹麻,市場上能賣到七八百錢,羨煞一眾笨手笨腳的新婦。

小女郎生得齊整,從十歲上就有人來提親。然而張柴氏心裏有杆小秤:小門小戶家能給出多少聘金,充其量萬余錢撐死。陪嫁不能不給,送她兩千,算是個體面;宴請辦事也花費不菲,怎麽也得百斤糧和肉,又是兩千錢以上的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