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貴客

直到漆黑墨色的天空開始轉淡,才看到遠處那片熟悉的桑林。羅敷一下子瞌睡全無,驚喜地指著坡地上一排磚坯房,低聲叫道:“就是那裏!左數第二……”

話說出口她就有點後悔。自己大大咧咧的,防人之心太缺,直接把自家院子的詳細位置透了個底兒掉。萬一日後白水營裏的人反悔,再來個梅開二度,她往哪躲。

不過十九郎還沒想那麽遠,韁繩一抖,松口氣,眉花眼笑。

“困死了!誒,阿姊,你家有沒有馬廄,讓這兩匹小乖馬歇息一陣子……要是能給我討一口水更好……”

羅敷勒住韁繩,像看怪物一樣看他。

十九郎:“怎麽,我臉上臟了?”

她等了片刻,見他沒有自省的意思,才板起臉,提醒一句:“天快亮了。你是想讓全鄰舍都瞧見,我是跟一個陌生郎君一塊兒回來的?還請到家裏飲水休息?”

十九郎愕然半晌,才微微一吐舌頭,做出個抱歉的表情。少年人生活經驗畢竟匱乏,心裏確實少繃了好幾根弦。

訕訕道:“那、那我就送到這兒……我倆各回各家好了……”

羅敷扶著他胳膊,小心翼翼地跳下馬。借著最後一點殘余的星光,朝十九郎鄭重行了個禮。

雖然說禍從他起,但他畢竟擔著風險,花了一夜工夫,將她全須全尾的送回原處,辛苦得臉色發暗,眼睛下面兩圈黑。她秦羅敷恩怨分明。

十九郎趕緊下馬還禮:“阿姊莫要客氣,我……我只是將功折罪,沒什麽可謝的。你快歸家,我在這兒看著。”

她笑笑,誠誠懇懇地跟他道別:“你回去的時候一路小心。我今後會多加留意,若是聽到關於你們主公的下落,我就……”

十九郎卻趕緊擺手,笑道:“別,別。我們白水營的事,阿姊不必聲張。”

羅敷不明緣故,料他也不會說。飛快點點頭,轉身快步離開。

天光還沒完全淡。羅敷走了不到半裏路,面前便忽然橫了個陰影。

她小嚇一跳,隨後籲口氣:“趙家阿兄啊……”

趙黑是鄰居家兒子,今年剛滿二十,生得高大壯實,種田一把好手。最近兩年見到羅敷就臉紅,她也隱約明白是怎麽個意思。

但趙黑不敢跟她多說話。脖子上那一道紅疤,無聲地見證著一樁積年仇恨——他小時候不辨美醜,居然以欺負小阿秦為樂,說她無父無母野孩子。阿秦開始只知道哭,可有一日突然開竅,沖上來就撓了他一把血印子。

等長大了,趙黑覺得自己罪有應得,從此加倍老實本分。

羅敷自然不怕他。只是心虛地往後瞟一眼,十九郎的身影被一叢灌木擋住了。

她這才放心打招呼:“阿兄起這麽早。”

趙黑撓撓頭,又臉紅了,眼神指指身上背的包袱,囁嚅著答:“我有個遠房伯父在廣平做督盜,手下缺人,阿母叫我去伯父手下當差,好過在家裏種田……路途遠,早點出發……”

平日裏遇見羅敷,小女郎對他愛答不理的,蒙她招呼一句“阿兄”就算滿足。今日她不知怎的,神情閃爍,心不在焉,還跟他說這麽長一句話,六個字呢。

趙黑便也突然話多了,飛快瞟一眼她的臉。啟明星映在雙眸裏,一閃一閃的極好看。

他開心笑一笑,寒暄一句:“阿秦今日穿這麽好,你家來的想是貴客?”

羅敷張口結舌:“我……貴客?”

她身上穿的,是從白水營裏帶來的絲衣,對小家民女來說的確略顯奢侈。不過她早就編好了一套說辭,若有人多事過問,就說是韓夫人家裏淘汰下來,賞給她的。

可趙黑說的“貴客”又是什麽意思?

她覺得是他起太早了,還犯迷糊呢。瞧那雙魂不守舍的眼睛。

微微一笑,跟他道別:“阿兄莫要高聲。我舅母阿弟還在休息。”

趙黑卻不解:“阿秦糊塗了?你舅母在招待客人哩——你不是出來打水烹茶的?”

羅敷覺得莫名其妙,又怕趙黑看出來她夜不歸宿,敷衍點點頭,“阿兄回見。”

趙黑:“誒,我以後就不常回邯鄲了……”

也不知她聽見沒有。他沖著那遠去的背影,還是嘟囔一聲:“阿秦回見。”

離那座小院子還有小半裏地,羅敷一顆心已經飛了回去,感覺恍若隔世,仿佛已經離家十年。

她幾乎能透過墻壁,看到自己那架織機。一匹絹取下來之後,還沒來得及纏新的經線。她又想到,蠶舍裏的幼蠶約莫已經餓了。舅母不太會照料……等太陽升了,她就出去采桑,回來之後補睡一覺……對了,阿弟的筆墨還沒買,下午把賣絹的余款收來,再去筆翁那裏走一遭……

她盤算得美美的。直到隔著院墻,忽然聽見院子裏似乎有人聲。

她有點驚訝。舅母起那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