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認親

整個邯鄲城人口上萬,男女老幼三教九流,往街上隨便丟塊磚,都能砸到五六個有識之士。然而此時此刻,對於“禍從口出”這四個字,誰都不如一介織女秦羅敷理解得深刻。

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了這個事實。自己隨口杜撰出來的一份光鮮履歷,未曾想這世上真有其人!

其實當日在桑林,她本也不必吹出破天的牛皮來。若換了旁的尋常民女,被貴人調戲幾句,甚至占點便宜,都不是什麽大事——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哭訴一番,周圍鄉親跪下來求個情,貴人怕麻煩,多半也能大事化小。

但誰讓她秦羅敷忍不住那心氣,就是看不慣方瓊那得意忘形的樣兒。

貴人身上大約帶著驅邪的符,如遇冒犯,原封奉還——這就報應到她身上了。

難道自己命中注定一劫,擋箭牌擋住了方瓊,轉眼就把她掃進了另一個大坑。

方瓊起碼還比這一位年輕些。

她覺得自己還可以再挽救一下。面對一雙雙渴望的眼睛,拿出三分勇氣,結結巴巴地澄清:“我……我是瞎說的,為了敷衍方公子……其實並不識得你們主公……”

不知道該對誰賣這個可憐。面前立著兩個人:那位說話慢條斯理的憂郁公子,還有那個聲音比鐘還沉的刀疤臉,一文一武,看起來都頗為不好對付。

她本能地覺得那貴公子應當更好說話,朝他低頭再施禮,不卑不亢地說:“是我當時信口編造,以致諸位郎君多有誤會。我不知你們主公是誰,但只要你們在邯鄲城外尋訪一遭便知,羅敷是民女一名,不是……不是什麽夫人……”

對方認認真真聽她說完,跟旁邊刀疤臉對看一眼,眼中不無擔憂之色,隨後朝她安撫一笑,深深作揖。

“原來夫人把我等當成了方府手下,這才惶急不擇言,我等實在是唐突有罪。我們未能及時尋訪,害夫人流落民間,也實在罪該萬死。夫人既自承有疾,有些事也許想不起來了,但沒關系,我們會幫夫人慢慢回想。夫人莫要心慌。吾姓譙名平,主公也許對夫人提過我的名字,不知夫人可有印象?”

羅敷:“……”

她隨口一句“我有瘋病”,這群人還奉為圭臬了?

面前的公子年紀輕輕的,怎麽是個傻子?

譙平說起話來恭敬而緩慢,每個字之間恨不得大喘兩口氣,讓她有沖動一一打斷。然而奇怪的是,她終究一言未發,也許是被他的氣質鎮住了。

況且譙平的語氣又實在是毋庸置疑。有那麽一瞬間,羅敷自己都有些相信了——難道她真的是忘記自己身份的,某個“主公”的夫人?

她撚撚手指。長期紡紗織布帶來的薄繭,把她從幻想裏拽出來。

“我、不行……我還在集市上賣著兩匹絹,阿弟還等我帶筆墨回去,舅母等不到我會急的……郎君行行好,我要回去……”

她說得越是真摯可憐,對面的人越是神色凝重。

譙平一本正經地安撫:“夫人,主公失蹤已逾三年,大夥不求平安無事,甚至他若是已有三長兩短,我等都有準備……但……白水營的命運都系於夫人一身。萬望夫人體恤一二。若能告知主公的下落,我等……也不敢強留。”

羅敷怔了那麽一瞬間,才明白這句彬彬有禮後面,七繞八拐的暗示。

聽譙平的言外之意,是她這個主公之妻無情無義,夫君失蹤,不但不尋,反而另攀高枝,所以才急著離開,棄這一班忠仆兄弟於不顧?

簡直是越描越黑。“主公”到底是何方神聖?“白水營”又是什麽?

但她知道最好別貿然問。否則這群人一定當她是瘋病加重。

她只能見招拆招,目不斜視地盯著廳堂一側墻壁上掛的裝飾寶劍,盡量不動聲色地問:“你們說主公失蹤,何……何以見得?”

譙平慢吞吞的尚未回答,那猥瑣矮子神色一亮,大約是終於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了“夫人”的氣場。

跑到那掛寶劍的墻壁下,樟木小匣裏珍重捧出來一塊小竹片,上面潦草幾行字。托得高高的,連同樟木香氣,一同送到羅敷面前。

羅敷不動彈,不置可否地問:“這是你們主公失蹤前留的書?”

譙平點點頭,接過來,手指撫著竹片邊緣,注視上面的字跡,像是打量老朋友。

他慢慢讀道:“偶得珍寶,暫離時日,不次。諸事子正代管。——子正是我的字。”

他頓一頓,又解釋:“這封留書,是三年前。以往他也時常外出遊歷,但這手劄送來之後,他卻再也沒回來過。”

羅敷輕輕“哦”一聲。文化人的手劄果然不一樣,字體寫的蒼勁疏朗,賞心悅目,每筆每劃裏都透著智慧之光。

然而裏面的語句她並未完全懂。這“珍寶”兩個字,指的是某個傾國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