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團聚

羅敷迷迷糊糊的捱了不少時候,昏迷中夢見自己在方府裏被人大卸八塊。

直到面前飄來一陣熏香。她睜開眼,看到一支燃燒的紅燭。

燭火跳躍,映出床鋪一席,窗欞兩扇。墻角一座鏤空紫銅博山爐,縷縷逸出乳白色輕煙。

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精瘦伶仃的中年婦人邊走邊念叨:“哎呀呀,秦夫人,你可醒了!大夥都為你急著呢!”

羅敷轉頭看。婦人四十歲左右年紀,容色端正,年輕時想必也是一方美人。她一身暗色麻裙,兩股荊釵,固定住略顯枯黃的發髻。

不像是貴人家宅眷,難道是個侍候的媼婢?

她臉上的焦急神情倒不似作偽。見羅敷掙紮著坐起身來,更加大驚小怪地伸手來扶:“夫人,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可要飲食?”

說著端過一碗飄香羹湯:“這是妾剛剛燒的……”

羅敷三分害怕七分怒,哪裏敢接,誰知道那碗裏是什麽作料。

眼中橫出十分的戒備,如同鼓脹了氣的小河豚,一連串問出來:“我不是什麽夫人!你是誰?我在哪兒?你們要做什麽?”

婦人放下湯碗,似乎沒察覺到她的滿身刺,反而更加友好地朝她笑,指指床榻邊一疊衣裳:“妾姓周,夫人隨便怎樣稱呼便好。夫人還請更衣,門邊有絲履,面盆裏有熱水。倉促之間沒準備太齊全,夫人請勿怪罪……”

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夫人,羅敷再如何抗議,咬準了不改口,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羅敷檢查一下身上,外衣鞋履讓人除去了,疊在旁邊洗衣盆裏;身上的中衣還是出門時的那一身。沒缺胳膊少腿,也沒有別的傷痕。再看周氏進來得輕車熟路,想必方才一直是她在照料。

目光定在邊上放的那疊衣裳上。絲質薄色錦緞掐邊,做工精細,只是隱約有些皺巴巴,仿佛是在哪位貴婦人的嫁妝箱子裏存了不少時候,匆匆取出來的。

這是讓她更衣打扮,好叫那個什麽三公子過目?

羅敷揚手就想把衣裳撕了。但同時心中有數,這種暗斜紋的絲綢料子,官辦織坊裏的提花機才能織造,一個頂頂熟練的織工,也得忙活二十天才成一匹。

她不介意跟人打架吵架,但她多年在織機上討生活,萬不會跟布匹衣料過不去。

再者,再氣不過,也不敢衣衫不整的跟人吵架。

她冷笑一聲,匆匆套上絲衣鞋履,整整頭發,看準了房門所在,邁開步子就往外走。

那婦人連忙攔住:“夫人……”

“周……阿嬸,”對方對她禮貌,羅敷也就盡可能跟她和顏悅色,“莫要再叫我夫人。帶我去見你們公子。”

從前只是聽在耳中的“強搶民女”,有朝一日居然發生在自己身上。羅敷怕歸怕,心頭卻升起一股為民請命的悲壯感。

舍得一身剮,不把這紈絝罵個狗血淋頭她就不姓秦。

周氏這回沒攔住她,喃喃道:“夫人認識我們公子?”

羅敷心中冷笑。吵過一架,算認識嗎?

周氏見她面色不善,也不好再問,小心朝右邊一指。

羅敷出門。右手邊是個小走廊。灰泥墻,穿鬥梁,漆木柱。明顯是體面人家的宅邸,但沒她想象得那樣富麗堂皇,甚至比韓夫人家還樸素些。

她循著人聲向右轉,幾步轉進一個小廳。一掀簾,嚇一大跳,差點暈過去第二次。

跪坐的,站著的,箕踞在地板上的,靠在墻上的,幾十個面貌各異的大男人!

包括那個捉她的刀疤臉,那個趕車的長須矮子。狗腿子聚了一屋子!

見到門口闖進來一個姿容艷麗小女郎,這些人齊齊靜了一刻,目光層層疊疊落在她身上。

羅敷怔了那麽一眨眼的工夫,掉頭原路跑。

就算她做好了和方瓊對質撒潑的準備,驟然見到這許多男人,也完全出乎意料。白瓷染胭脂,一張臉迅速紅透,心裏不知是該罵人還是該哭。

沒跑出兩步,一個清朗朗的聲音喚她:“秦夫人,留步!”

音調不高,也沒有兇惡威脅之意,但卻帶著三分從容,七分威嚴。她不由自主的聽從了,慢慢住了腳步。

身後那人一開口,滿廳竊竊私語都停了。只聽他又說:“方才大家行事魯莽,多有得罪,還請夫人海涵。夫人既然來了,也莫要著急走,這些兄弟們都盼著見你一面呢。”

兩句話慢條斯理的,和羅敷的火冒三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羅敷暗暗咬牙。狗腿子恬不知恥,說得好像她已是方瓊的囊中之物似的。

猛一回頭,看到了那個聲音的主人。一個二十來歲的俊公子,芝蘭玉樹的模樣,腰間佩劍,身上有種和方瓊相似的貴氣。

只不過,方瓊的貴氣,張揚顯赫如日中天。此人的貴氣,卻有些蕭索沒落之感。即便是朝她微笑,眉宇間也透著些微的憂郁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