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強搶民女

韓夫人是邯鄲城裏的傳奇女子。她四十歲以前的事跡沒人說得清。小道消息流傳,說她是從婢妾一步步爬上太守夫人的地位。然後喪夫、再嫁、再喪夫、再嫁……如此不知多少次,每次嫁的夫君都比以前的地位高。現在寡居在家,家產無數,每個兒子都做了官,每個女兒都成了官夫人。

倘若不知情的人聽說這故事,多半會把這些事的主角想象成一個禍國殃民的絕色妖姬。然而在羅敷的印象裏,韓夫人一直是個穩重的白發老嫗,連金銀首飾都懶得多戴。

韓夫人喜歡積德行善,豐年收糧,饑年借糧,城裏的私學據說也有她的資助。她還喜歡提攜年輕聰睿的女郎。富商大賈家裏通常有自營的紡織作坊;而韓夫人的作坊尤其熱鬧,會定期辦些紡織刺繡方面的交流,請來巧手匠娘傳授經驗——來的大多是貴女,但也有羅敷這種臉皮厚的平民娘子,時不常的去蹭個一日半日。反正沒人趕她。

邯鄲地界的年輕女郎,有一半都把韓夫人當成自己的人生楷模。若是有幸能見到真人,蒙她教誨兩句,那便如平白多出了三年的智慧。

羅敷上輩子積德,在工坊裏蹭課的時候,跟韓夫人搭訕過兩句話。她記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是她被鄰居男孩罵了,說她是沒父沒母的野孩子。韓夫人瞟一眼她哭腫的紅眼泡,十分鄙視地說了三個字:“罵回去。”

羅敷超常發揮。隔壁趙家阿兄至今脖子上一道疤。

第二次是覺得舅母分配不均,過年稱了三兩肉,烹得香噴噴,最後全堆在阿弟碗裏了,說男孩子需要長身體。她自己落得兩塊連皮帶骨的肉渣渣。

為這點事,羅敷糾結了半個月,不知道該不該覺得委屈。

韓夫人這回看都沒看她,又說了三個字:“自己買。”

羅敷謹遵教誨,從此學會了自主花錢,不虧待自己的嘴。

老夫人家大業大,每日廚房剩的飯菜,大約都足夠養活邯鄲全城的乞丐;每天織布斷下來的線頭,都能做成一件衣。羅敷進城趕集買賣,有時候錯過了辰光,來不及回家時,幹脆就宿在韓夫人織坊工人歇憩的廂房裏——對韓夫人來說,這都是不值得稟報的小事。

韓夫人信譽保證,這大約是唯一一個未婚女郎夜不歸宿、還無損名聲的去處。

今日進城趕集,羅敷早早就計劃好,抽時間去拜訪一下韓夫人。不為別的,向她再討三個字:倘若在出外采桑的路上跟貴人口角上了,如何在保障自身平安的前提下,讓他盡快把自己給忘了。

秦氏羅敷女,人人誇她蕙質蘭心。然而越是有腦子的人,越知道自己能耐有限,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該求人求人,勝過自己閉門造車。

她滿懷希望地出發了。

邯鄲集市。

羅敷把絹帛交給估價的中間商,驚喜地發現比往日漲價五十錢,樂得她脆聲朝那商戶道謝。

然後不忘阿弟的囑咐,去給他買些讀書用的筆墨。

懶蛋其實一點也不懶。或許是知道他自己那副身子板兒幹不了別的,張覽讀起書來倒是認真,功課做得一板一眼,兩年來費了不少筆墨簡牘。

可是當羅敷找到那相熟的制筆匠人鋪子時,卻見大門閉著。左鄰右舍告訴她:“筆翁今日不開張,在城外獵戶那裏飲酒做客哩。”

羅敷一怔。世上學問多,一環扣一環。制筆匠得跟獵戶打好關系,才能得到上等兔毫、狸尾的供應。

她閑不住,看看太陽,時間足夠,決定不辭辛苦地出城走一趟,好過在原地傻等。

跟同來的小姊妹暫時分手,擠過摩肩繼踵的趕集人群。

城外春意濃濃,連成片的桑樹林比往日更茂盛了些。

羅敷今日沒有采桑的任務,可卻莫名其妙有點眼皮子跳。

她心裏突然跳出來一個念頭:貴人珍惜衣履,應該不會經常光顧老百姓的勞動場所……吧?

那天撞上的三公子方瓊,雖然討厭,倒也沒到讓她恨之入骨的地步。貴人們大抵是讀書知禮的,就連強搶民女也搶得優雅。他一沒動手二沒動刀,只知道擡出權勢來壓人,以為老百姓把他當神供著呢!

肉食者不知民間疾苦。羅敷只是想不通,貴人府裏定然姬妾不少,沒有幾百也有幾十,如何就缺自己一個呢?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穿過一片桑林。突然左眼皮又跳一跳。

耳中清清楚楚地聽到一聲壓低了的:“就是她……”

羅敷一時有點懵。左右看看,此時日頭正高,沒人采桑。層層疊疊的桑葉在微風中飄蕩。

加快腳步,低頭含胸的快走。身後隱約響起腳步聲。

羅敷猛然住步,清脆叫道:“有人嗎?”

倒不是太慌。半裏之外的田壟上就有不少耕農鄉婦。只要她喊一嗓子,至少二十人會自覺圍過來看熱鬧,就像前日遇見方瓊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