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親人

羅敷孑然一身的返家。

邯鄲南外城平民散居,其中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子。門邊一個小小土地神龕,門楣上掛幾把幹艾葉,樸素又活潑,表明這院子裏住的是一家熱愛生活的良民。

院子裏的婦人粗布襦裙,垂著個略顯花白的椎髻,發尾用最普通的桂花油抿得硬邦邦的。她抱著一筐剛洗完的衣裳。那筐衣裳對她來說太過沉重,糙手繃出道道青筋。

羅敷連忙上去扶一把:“舅母!一盆衣裳盛這許多,閃了腰可怎生是好?快放下。”

舅母張柴氏放下洗衣筐,有氣無力地跟她打了聲招呼:“阿秦回來啦。”

張柴氏放下袖子,抹一把額頭上的汗,嘮嘮叨叨的嘆氣:“不累怎麽行呢?過年的賦稅剛交過,你阿弟又進學,給先生的束就是咱們一個月的口糧。昨天又說筆墨簡牘需要添補,家裏可快沒有余錢啦。我一個老婆子也沒什麽傍身的本事,洗一筐衣裳三十錢,能多洗一件是一件——你今日的桑葉才采了這麽些?蠶兒可別不夠吃……”

每天雷打不動的抱怨三五次。然而羅敷並不厭倦,點點頭,柔聲安慰:“舅母莫愁。我這兩天夜裏趕趕工,後日開集之前,應該能織好一匹絹。你就安心進屋歇,等阿弟下學回來。”

然後放下籃子,接過洗衣盆,一件一件的幫舅母把衣裳晾到高處。

張柴氏騰出手腳,朝廚房努努嘴,“鍋裏晾有水,自己去盛。桌上那碗水放太久了,別喝。”

羅敷聽得最後一句話,唇角不動聲色地一抿,抿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

不開口叫破,乖巧回道:“好。”

羅敷自己盛水喝,經過舊木桌的時候,見上面果然放了一碗水。細指頭輕輕伸進去蘸了下,點在舌尖,春雨般甜絲絲。

卻不太濃。近來蜜糖價高。

但舅母也真粗心,蜜水晾著也不怕招螞蟻。羅敷順手給那碗水扣了個蓋,然後沖屋外喊:“我去幹活了。”

方才還不依不饒,跟貴人打嘴仗的潑辣小娘,一進家就變成了善解人意、任勞任怨的乖孩子,任誰見了誰不信。

然而羅敷心裏有數。十七歲的女郎見識算不上廣,心中第一位的做人準則,便是知恩圖報。

十余年前,天下大旱,民不聊生,遂有太平道起事造反,放出話來要殺貪官、均貧富、讓天下百姓吃飽飯。由於那年是甲子年,又史稱“甲子之亂”。

不少人腦子一熱去投奔,剩下的安安分分過日子,想著不管誰得了天下,自己做順民便萬事大吉。

只有羅敷的阿舅張大響,十裏八鄉出了名的膽小鬼,聽得外面傳言,說什麽太平道的叛匪喝人血、吃嬰兒,個個都是面目猙獰的妖怪。張大響聽風就是雨,嚇得夜裏睡不著覺,做夢都是血光沖天。捱了幾天,終於決定收拾東西,帶上身懷六甲的糟糠之妻,連夜跑到山裏去住山洞,成了當時邯鄲民間好一樁笑料。

誰知噩夢成真,叛匪居然聲勢愈壯,頃刻間便是燎原之勢。朝廷“平叛”不利,政事擱置,兵禍連綿,乃至生靈塗炭。

等叛匪好不容易被剿滅,張大響壯著膽子回到邯鄲,發現城裏城外一個樣,野狗野鼠橫行,當年的街坊鄰裏已經變成了一個個灰撲撲的墳堆。

有被叛匪殺的,有參加叛軍被殺的,有被朝廷當成“通匪”殺了充數的,還有病死的餓死的。堪稱十室九空。

這其中包括羅敷的父母以及諸多親族。羅敷當時年幼,記事不全,只記得孤零零站在廢墟上大哭,一條比她還高的野狗猙獰撲過來。

身後一聲發顫的大喊:“阿秦!別傻站著!跑啊!”

羅敷猛回頭。膽小鬼張大響抖抖索索的抄起一根斷扁擔,照那野狗腦袋抽下去。

……

張大響拖著一條被野狗咬殘了的腿,順理成章地收養了這個他妹妹留下來的孤女。

燒毀的房子一磚一瓦的蓋起來;丟失的家產一文一文的掙回來。黎民百姓多健忘,時至今日,“叛匪”的記憶已如過眼雲煙,大家繼續循規蹈矩的過回以前的日子。

但阿舅沒能享受幾年太平日子,沒兩年便積勞成疾去世了。留下一妻一子,也就是羅敷的舅母和表弟,三個人相依為命。

羅敷知道阿舅為什麽瘸。她從懂事起就下決心,把舅母當阿母一樣孝順,把表弟當親弟一樣疼。

孤兒寡母的日子不好過。被人欺負是家常便飯。羅敷自小便知道面子不能當飯吃,寧可讓人指著後腦勺罵潑婦,遇事絕不能忍氣吞聲。

——當然,面對舅母時除外。

羅敷想一想往事,再看桌上那碗蜜水,心平氣和。

她進屋喂蠶,再掃蠶舍,然後回到自己房間——名義上是閨房,其實大半空間都讓一架碩大斜織機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