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親人(第2/2頁)

那織機老舊,木質零件被摩挲得光滑發黑,一如張柴氏那衰老而油光的發尾。

織一匹絹要花至少二十天工夫。等到完工之日,這匹絹會被小心翼翼地拿下來,洗刷搗練,在市場上被哪個鼻孔朝天的貴仆挑剔一番,然後買走,裁剪縫制,穿在哪個世家公子或是豪門寵妾的身上。

或是幹脆讓他們拿來包東西、寫字、作畫——總之不會成為民女羅敷的身上衣。她全身上下一般是苧麻,織的倒是比別家的平整好看。

羅敷坐下來,熟練地調了調綜板,開始幹活。

一旦坐在織機前面,飛揚跳脫的女郎就變得無比專心致志,那上上下下的一經一緯,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其實民間的女郎哪個不是如此。素手穿經,巧目定緯,織機單調的咣當聲,充滿著她們的少年時光,見證了她們的孩子長大,陪伴著她們韶華逝去,直到一頭烏絲變成雪白,和那織機上的布帛成了一個顏色。

可今日,羅敷卻有些心神不寧。梭子來去,踏板吱呀,突然手勁一個不準,經線啵的一聲崩斷了。還好她反應快,及時停了梭。

麻煩。她不得不停下活計,續線撚絲。還沒織出半寸,忽然又是一根斷線。

連張柴氏在外頭都聽見了,心疼地喊一聲:“仔細織布!累了就先歇著!瑕疵布可賣不出好價錢!”

羅敷地嘆口氣,站起身來,隨意撥弄著織機一角拴著的小布袋。

她知道自己思緒紛雜。撞見冀州牧公子的事沒對舅母說,免得徒增擔憂。

但總不能裝做萬事大吉。最起碼,她需要思考清楚,倘若下次不巧又在城外惹了貴人,得換一套什麽樣的說辭。

她忽然想到了一個人。一個也許能幫她的人。

*

兩日後,羅敷打扮利落,準備上集。

邯鄲城裏旬日開集,供出身各異的百姓和商販,交換糧、酒、布帛、藥材、絲綢等等。

張柴氏年紀大,有風濕老寒腿的毛病,因此每次都是羅敷出面,和鄰居幾個年齡相仿的女郎新婦,用自己精心織造的布匹、絹帛、刺繡,換取絲麻和口糧。

偶有盈余,通常讓愛美的小娘子們換來胭脂水粉、頭面首飾。一枚普普通通的玉簪,能帶給人好幾個月的開心。

羅敷掐著手指頭數完了該換的東西,問舅母:“還有什麽要換……”

話音未落,一個梳著總角的小男孩蹭的跑出屋門,態若離弦之箭。張柴氏老母雞似的追過去:“懶蛋,別摔著!誒誒,袖子蹭臟了……”

“懶蛋”名叫張覽,是張柴氏的寶貝兒子,亡夫留下的唯一骨血。本來請人起了個挺有文化的名字,可惜張柴氏不識字,叫著叫著就把自己兒子叫成“懶蛋”了,倒是個俗得可愛的乳名。

張覽在“匪患”亂世中出生,娘胎裏帶來的弱質。病歪歪長到十歲,細杆兒身材上頂著個大腦袋。搬點重東西就呼哧帶喘。於是大家都說他該去讀書。張柴氏望子成龍,把兒子送進了接收平民子弟的私學——當然,又是一筆額外花銷。

鄰舍大人們平日逗張覽:“腦袋這麽大,當心哪天掉下來!”

小張覽信以為真,養成了時時刻刻扶腦袋的習慣。一頭紮到羅敷身邊,膩著她提要求:“阿姊!別忘了給我帶筆墨!”

說這話的時候,細手指頭扶著自己的太陽穴,像個偏頭痛的老學究。

羅敷一笑,把他的手放下來,“忘什麽也不會給你忘這個。還有嗎?”

張覽想起了同窗們平日裏誇耀的美食零嘴,吞了口口水。

張柴氏馬上注意到了,輕輕橫他一眼。

張覽忙扶著自己腦袋搖搖頭,懂事地擺擺手,表示自己沒要求。

羅敷看在眼裏,心中盤算,回頭賣了自家的絲帛,找個好說話的零食販子,好歹給阿弟討幾顆漬酸梅。

她往小板車上放幾匹絹麻,臨出門,又忽然猶豫,摘下一對耳,塞進織機梁木的小縫隙裏。那是她的小小首飾盒。

方瓊的影子在腦海中晃。低調妝扮讓她聊以心安。

最後回頭向張柴氏囑咐:“今晚也許不回來,宿在……”

話沒說完,張柴氏兩條眉毛已經擰成兩只打架的蠶寶。張口就訓斥:“你一個未婚的女郎,跟我說什麽晚上不回來?……”

羅敷不慌不忙,說完了後半句話:“宿在韓夫人工坊裏。”

“韓夫人”這三個字一出口,張柴氏“嗯”的愣了一下,腳底下碾死個螞蟻,算是默許了。繼續給兒子撣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