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使君

芳菲錦繡,暈翠裁紅,蜂蝶戲舞,花香拂人,正是春光爛漫好時節。

羅敷的心情卻並非上佳。今天的黃歷上顯然寫著不宜采桑。

眼前的男人一身青羅直裾,頭戴鵲尾長冠,馬車中傾出上身,一只腳踩著車轅,一只手玩著馬鞭,熱辣辣的眼神隨著微風,將羅敷全身上下席卷一圈,最後落在她微微泛紅的雙頰上。

標準的惡少調戲良家女的姿態。

羅敷眉尖輕蹙。平日她也不少出門。城郊鄉親們質樸,沒有調戲婦女的愛好,頂多在遠處多看她一眼。

偏偏今日遇上這位貴人,顯然已從她的窘迫顏色中找到了相當的樂趣。

周圍也有看熱鬧的。田壟上圍著三五老少,都是v褐麻鞋,鋤頭拄地,交頭接耳,不敢高聲。

孟浪子前呼後擁的乘車霸道,身邊狗腿子齊齊護主,誰敢近前招惹。

唯獨羅敷給困在中央,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聽那貴人隨口問左右:“這是誰家的小娘?”

左右殷勤搶答:“回使君,這位是城郊東南秦家女兒,芳名喚作羅敷。據說雙親俱不在了,如今居在張姓舅家。”

這是剛剛從周圍百姓口中問出來的。察言觀色,見主公還不滿意,又趕緊下去威逼利誘,貼心地補充一句:“年時剛過,已滿十七了。”

“使君”轉頭笑:“原是個勤勞本分的孤女——可許人了?”

聲音瑯瑯,和那怡然貴氣倒也相配。倘若忽略他那明顯不雅的歪斜姿態,倒像是個躬身走訪鄉裏的父母官,隨口問兩句民生疾苦。

只可惜問話的內容太過低俗,不像是個使君該有的修養。

羅敷咬唇。上來就查戶口,可見不安好心。

身周的蝦兵蟹將們沒那麽儒雅,一個個眼神曖昧,嘴角咧到耳後根,笑嘻嘻打量她。看樣子期待久矣,隨時準備著將一個人的調戲變成一群人的狂歡。

使君佩劍,侍從帶刀,連車夫都比她衣著華麗,個個都比她高上一截。說不心虛是假的。額角沁一層細細薄汗,白膩肌膚上晶瑩發亮。

然而羅敷性烈,管你使君還是貴人。一扭身,不卑不亢:“若無事,我走了。”

偏偏身後一聲輕響,使君扶著從人肩,從容跳下馬車,馬鞭纏金線的柄橫在她肘邊,挑起了籃子上的絡繩。不遮不掩地打量她的側顏,眉若新裁柳葉,眼如春水流波,鼻尖小巧上翹,卻似個會啄人的雀。

“桑葉采得不錯,送我些?”

羅敷想也沒想,脆聲對道:“我以為只有蠹蠶喜食桑葉,想不到使君也稀罕。”

字字微辣,使君面色一僵,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身邊侍從已然大怒,挺著腰杆唾沫橫飛:“怎麽說話呢!識不識得這是冀州牧府上三公子!停車跟你說句話,便是你上輩子的造化!”

羅敷民女一介,自不識得眼前的是方三公子方瓊。但冀州牧方繼她是知道的:四世三公大將軍,擁兵自重諸侯王。她每日辛苦紡紗織布,繳納的賦稅,多半沒運到長安,而是堆在此人府上。

而方瓊是方繼最寵愛的幼子,近來被委任邯鄲,意氣風發,到哪兒不是橫著走。

眼下春興季節,他心血來潮,巡視縣邑,卻是頭一次走這麽遠。

羅敷心裏一跳,這才知道孟浪子來頭不小。

然而嘴上依舊不饒人,笑道:“原來是貴人。貴人氣量大,怎會跟我小女子計較。”

光天化日之下,就算天子也不能亂來啊。

待要溜走,手臂被牢牢把住了。輕緩的鼻息沖在她烏黑的發頂。

“好個牙尖嘴利的女郎!隨我上車。去我府裏,教教我那些蠢奴如何采桑。”

羅敷擡頭,眸光流轉,壓下眼中的銳氣。

“隨你什麽?”

“上車——嗷!”

居然敢暴力襲官。方瓊勃然變色,衣袖一掀,嘩啦啦,將羅敷手中的籃子打翻在地,水嫩嫩桑葉灑了滿地。才覺出胳膊上火辣辣,腕子上兩道白指甲印。

羅敷只是心疼那一地桑葉。幼蠶食得挑剔,她采的都是芽梢頂端的嫩黃新葉,一早晨下來胳膊酸,剛采夠一日的量。

壓住怒氣,將籃子撿起來抱在胸前,一抹輕笑:“跟你上車,那可要問我的夫君同意不同意。”

方瓊眉梢一揚,滿腔怒氣化為驚詫。目視左右。

左右隨從齊齊搖頭,意思是小的不知道啊。

羅敷見對方面現疑慮之色,冷笑一聲,一顆小虎牙若隱若現。

就因這顆小虎牙,遠遠瞟到,碧桑林中一粒珍珠,讓方瓊再難自制。

虎牙下面吐出漱玉之聲:“使君竟然不認得我夫婿,想來是太久沒出門了——不若向鄉親們打聽打聽,我秦羅敷的夫婿嘗從此過,腰中鹿盧劍,白馬金轡頭,非我誇口,排場可比使君你要大些。下個月我們成婚滿三年,使君今日要我入府,倒不怕惹他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