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滿月碩大如玉盤,清夜無雲,銀輝灑下樹梢頭。

一行人提著宮燈低頭快步行在黑暗的長街之中,暖燈照得眼前的路漸漸清晰,朱紅高墻邊人影子拖得極長,像夜裏飄著的鬼魂似的,顯得森然無比,饒是走了這麽多次,引路的宮人仍覺心驚膽戰。

而身後,少年一身月白華美長袍,容顏清冷,廣袖淡垂。

他走得不緊不慢,讓那些引路宮人也暗覺咋舌。

竟著如此隨便一身便去見天子。

不過他們轉念一想,如今整個天下都已易主,舊朝君臣俱都拿捏於新帝股掌之間,這位昔日的少年天子早就被拉下了帝位,他如今性命懸於陛下一念之間,甚至可以說,天下人都篤定他活不了多久了。

人之將死,還有什麽可俱的呢?

他們這般想著,不由得流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誰曾想當初高高在上的少帝,如今已經淪落到如此地步?

轉眼便來到乾元殿,夜色深重,皇宮各處宮殿早已熄燈,唯有這最大最奢華的宮殿始終燈火如晝。引路宮人全部停了下來,宮門前的大太監示意少年進去,不懷好意地笑道:“陛下……不對,已經不是陛下了,商述,快進去罷,我們陛下在等您呢。”

虎落平陽被犬欺,被人直呼大名,商述的眸子微微動了一下,卻沒什麽多余的表情,只擡頭仰望了一下巍峨鬥拱和雕龍玉柱,便慢慢踩著白玉丹墀而上,擡手推門而入。

殿中寒涼,金磚倒影出隱約人影。商述沒有擡眼,目光已經捕捉到那一抹玄金袍角,她頓了一下,忽然低頭伏拜,“草民拜見陛下。”

背對著她的男人慢慢轉過身來,一步一步靠近了她,即使不擡頭,她也能感覺到那一抹深沉而鋒利的目光,正在自己的眉眼間流連。

看她良久,遲聿才冷淡道:“亡國之君自古一心求死。對謀反逆臣俯首跪拜,你倒是心態好。”

她彎了彎唇角,低聲道:“草民自知配不上那個位置。”

遲聿不置可否,只道:“起來罷。”

她靜靜跪著,默然不動。

“起來!”他低喝,語氣冷了一寸。

商述終於慢慢起身,低頭恭敬地站著。

遲聿道:“擡頭。”

商述遲疑了一下,倒也完全不怕,應聲擡頭,眼睫卻至始至終這樣低垂著,懶得掀起來多看上一眼。

遲聿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一刻,又道:“擡眼,看著朕。”

商述擡起眼來,這回沒有遲疑。

她知道,她如今性命皆在對方一念之間,除了絕對的服從,別無選擇。

大成國土遼闊,自開國皇帝起,便實行諸侯分封制,各掌兵馬國土,每隔三年入都城長安朝拜天子。而大成幾代天子日漸誕於享樂,至少帝商述,奢靡無道,寵信奸臣,重刑厚斂,至於天下民不聊生,王朝動蕩不止。

重明八年七月十六日辰時,昭國世子遲聿頒布檄文,以“清君側”之名起兵直搗長安,麾下精良鐵騎勢如破竹,鐵蹄所過之處無人不服,短短幾役,便因兵法之詭譎、所戰之全勝而名震天下。

隨後,遲聿率軍直搗長安,俘獲天子,殺盡奸佞反臣王赟余黨,還長安太平。

八月初三,少年天子被尋到,天子幡然醒悟,感念世子掃除奸佞之功,便主動禪位於世子,世子三拒不受,最終無奈人心所向,登基為帝。

史書上的記載卻半真半假,事實上,在遲聿眼中,那時天下,包括百諸侯國,皆流傳著天子的傳言,說他極盡荒唐之事,笙歌跳舞,喝酒吃肉,那一身紅袍許是世上最為華貴張揚的衣裳,衣擺長有約三丈,衣裳拿西域進貢的熏香一寸寸熏了幾天幾夜,香氣逼人。

與此同時,那少年之容色亦被傳得神乎其神,何為貌勝女子?何為秀潤天成?何為冰雕雪鑄?遲聿好奇了多年。

而今,這人就被迫在他的面前,任他細細打量。

商述生得極為俊秀,眉毛不濃,睫毛卻極長,一雙眼睛裏蕩著兩泓秋水,像冷玉。

確實名不虛傳。

商述被迫看著他,他的眼神越是戲謔,看得越久,她越發身子僵硬,甚至感到淡淡的屈辱和無奈。

她心跳如擂鼓,不知眼前這人究竟要怎麽處置她。

他也看出了她的緊張,卻又不急,再半含閑情逸致地觀賞了片刻,忽然慢慢上前,手慢慢搭上少年的肩頭,微笑道:“怎的瘦了?最近那些宮人,可有虧待你了?”

商述下意識後退一步,搖頭道:“草民過得很好,陛下不必費心。”

他又上前一步,步步緊逼,按著她肩頭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道:“朕沒讓你退,你又退什麽呢?怕朕?”

他靠得這麽近,商述不知他究竟要做什麽,心跳越發猛烈,不由得咬住舌尖,令自己神思清醒一瞬,才含著滿口血腥味,失聲道:“陛下想要草民做什麽,直說便是,草民一定竭盡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