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心跡

風吹檐鈴,雨打芭蕉,殿前盛開的海棠染了一地濕紅。

甘露殿內殿,長安面無表情的站在那兒,淋濕的衣服滴滴拉拉地在她腳下汪起一小泊水漬。

長福捧著衣服進來,對坐在軟榻上的慕容泓道:“陛下,衣裳取來了。”

慕容泓也沒作聲,只擡手指了指長安。

長福便將衣服捧到長安面前,輕聲道:“安哥,先把濕衣服換了吧,小心著涼。”

長安瞥一眼他濕透的下擺,道:“你先換吧,我又不必在禦前當差,便是著涼,也礙不著什麽。”

“可是……”長福正想說這是陛下讓她換的,慕容泓忽道:“你先出去。”

長福躬身,捧著衣服退出內殿,並乖覺地將殿門關上。

慕容泓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長安,她被雨給淋透了,下頜尖尖的小臉光滑而蒼白,如枝上一朵優雅支伶的玉蘭花苞,潔白無瑕的花瓣卻被人抓傷了幾道。

想起褚翔向他匯報的情況,他心中泛起一股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感覺,以至於明明不想說刻薄之語,卻還是忍不住脫口道:“你可真是不嫌臟。”

“奴才本就是從爛泥塘裏長出來的下賤人,沒資格嫌別人臟。”長安心中毫無波瀾,話一出口卻也語氣頗沖。

慕容泓原本心中沒氣,被她這麽一堵倒是堵出幾分氣來,道:“你也不是那目不識丁的,難道就不曾聽說過世上還有‘出淤泥而不染’一說?”

“聽過,只不過,若是出不得淤泥,又如何能不染呢?”長安說完,頓了頓,一撩下擺跪下道“陛下若是嫌奴才臟,不如將奴才驅逐出宮,如此方能眼不見為凈。”

慕容泓盯著她,眉頭微微蹙起,道:“你到底是將他當做了退路。”

長安依然面無表情,只微微垂著臉道:“陛下四面堵截,奴才不得不退。”

“四面堵截?朕若真的對你四面堵截,你如今還能好端端地跪在這兒說這些話來氣朕?”慕容泓微怒。

“奴才知道陛下不想殺奴才,陛下只想如圈養愛魚一樣圈養奴才,無聊時拿來逗逗樂子解解悶,若還能如臂使指地聽話,便更好了。愛魚在您面前處於絕對的弱勢,且性子溫順,縱然如此,您還是要剪了它的利爪以免它一不小心抓傷您。設身處地,陛下會怎樣對奴才,也就不用多問了。”

慕容泓聽著她的話,擱在膝上的手無意識地抓緊了錦袍下擺。原來這一年來,在她心裏,他對她,與對愛魚無異?他雖不曾比較過他對她與對旁人到底有何不同,但,人與貓又怎能相提並論?既然如今她這般說,想必心中對他怨懟已久,那之前種種,定然是在演戲無疑了。

“既然你心中一早就明白,那何不繼續演下去呢?如今這般原形畢露口不擇言,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殺了你?”慕容泓語氣愈發平緩起來。

長安知道他這般語氣,就表示他心中已在忍耐著某種情緒了。

“奴才厭了。不自由,毋寧死。”她微微垮下肩頭,語帶落寞。

“不自由,毋寧死?”慕容泓輕笑一聲,緊盯著她問:“那你到底為何會在這裏?”

長安心弦一緊,“那你到底為何會在這裏?”這句話含義太過深刻,既可以理解為“既然你如此向往自由,那麽又是出於什麽目的入宮為奴的”,又可以理解為“你一個女人,到底是怎麽通過凈身房成為太監並來到朕的身邊的?”

長安垂在身側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半幹的袖子。既然慕容泓問出這句話,那是否說明,她入宮與他並沒有關系。而正是因為與他沒有關系,他又無意間識破了她女子的身份進而對她的來歷產生懷疑,所以才無法對她以誠相待?

可這樣的問題,叫她如何回答呢?別說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就算她真的知道答案,並如實相告,他就一定會信麽?

她微微擡起臉來,進殿至今第一次與慕容泓四目相接,不答反問:“陛下今夜為何去長信宮找奴才呢?”

慕容泓眼神一滯。

長安卻絲毫沒有等他回答的打算,問完之後緊接著道:“是怕奴才與長祿一樣遭遇不測,還是擔心奴才落在郭晴林的手中為求自保會出賣您?抑或,故意在太後面前表現得重視奴才以便將來利用這一點來做局?”

慕容泓看著她不語,正如他之前問她的那個問題一樣,這個問題,他同樣無法作答。因為真正的那個答案,此情此景下,他說不出口。

“陛下,您知道人與人之間怎樣才能產生信任和感情嗎?奴才知道一個辦法,那就是,不管對方做了什麽事,另一人都願意選擇一個最好的動機作為支撐他去做這件事的理由。正如奴才剛才問您的這個問題,只有選擇第一個答案,奴才才會對您感激涕零死心塌地。當然,前提是奴才願意選擇第一個答案,如若不然,即便您自己給出了答案,奴才也是不信的。這其實就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一個道理,如果您不信任一個人,那麽就算他說了真話,您終歸還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