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16)
晚晚背朝著窗, 枕著手臂睡下了。
起先還困頓,睡不著, 又睜開眼,盯著窗外色彩漸次鮮艷起來的天空, 出了很久的神, 慢慢地,就一丁點兒困頓的感覺都沒有了。
屋子的另一頭傳來很細微的聲響, 像是門輕輕地關上的聲音,有人出去了。
於是, 她徹底沒了困意。
不多時,天色又明艷了一度,太陽露出了小半張臉,屋外逐漸傳來人們走來走去的淩亂的腳步聲。
天亮了。
一直在旁邊睡得很沉的許淩薇也醒了, 在她身後翻了個身, 揮出手臂,一把攬住她纖細的腰身,直接給她拉去了懷裏。
“晚晚。”
“……嗯。”
“哭了嗎?”
她靜靜地搖頭,“沒有……”
小孩子才總是哭, 她不要當小孩子了。她內心深處,總還是希望自己能長大一些的。
她也該長大了。
學會收斂眼淚,學著勇敢一些。
他走了, 她該學會照顧自己了。
“真沒哭?”
“……沒有。”
許淩薇便不說話了。
良久,是她輕輕地出聲:“伯母。”
“嗯?”
“伯父,是什麽樣的人。”
她一直對那個未曾謀面過的伯父非常好奇, 他在八年前的那次大爆炸裏以身殉職。
她從沒見過他。
對他的印象,大致只停留在放在家裏茶葉櫃上頭的那個黑白照上。
精神矍鑠的男人,濃眉大眼,高挺鼻梁,一身颯爽肅穆的警服,氣宇軒昂,能看出來,他年輕時應該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
可他長得,和沈知晝一點兒也不像。
“他啊,”許淩薇翻了個身,躺回去,盯著黑黢黢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回憶著,“老頑固一個,犟得要死,脾氣又臭,又懶,一待家裏就什麽也不幹,很大男子主義。”
說著說著,許淩薇便輕輕地笑了笑,頗有些無奈地說:“伯父那時候工作忙,一月都回不了幾次家,成日成夜地執行任務,抓壞人,一回到家呢,什麽也不幹,我說他兩句他還跟我發火,脾氣很差……哎,老警察都這個毛病嘛……想起來,以前哥哥跟他頂嘴,不聽話……”
許淩薇頓了頓,喉頭頓時泛起一股滯澀的感覺,還是決定說下去:
“哥哥不聽話,你伯父就總揍他,但是啊,哥哥從來不哭,挨揍的時候就忍著,把自己關屋子裏關一會兒就好了,說起來,他真的是個很能忍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伯父,以前總揍哥哥嗎?”
“也不是呢,你伯父只是對哥哥要求很嚴格吧,哥哥一開始不想念警校,為這事兒沒少挨你伯父的罵,不過最後好在是考上了。哥哥真的是個很優秀的人,他被錄取的時候,還不到十七歲,是警校當時最年輕的學生。”
“哥哥……一直想當警察的。”晚晚將頭埋入枕頭裏,悶著聲音,靜靜地說,“哥哥跟我說過,他要當警察的……哥哥不會騙我的。”
許淩薇嘆氣:“其實這個職業呢,有多麽高的榮耀,就意味著有多麽大的風險,哥哥那時候才十七歲,他也是個孩子啊,他也會感到害怕呀,也會怕死,怕受傷,完全不害怕,怎麽可能?”
晚晚咬了咬唇,哽著聲音說:“伯母,你真的覺得……哥哥是壞人嗎?”
那天晚上,她清晰地聽到哈桑憤恨地說,沈知晝是毒販。
那種字字頓頓,都蘊滿了血海與深仇的語氣,恐怕她這輩子都忘不了。
他還擋在她身前挨了那一刀,導致這幾晚,她閉上眼,眼前,腦海裏,都是潺潺鮮血從他傷口中無休無止地向外翻湧的駭人景象。
她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去想,他還活著,他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抱著這樣的心思惴惴難安地睡著,半夢半醒之間,卻又做了噩夢。
她夢見他就在她眼前,滿身是血,唯獨臉色一點點地蒼白下去,最後對她虛弱地笑了笑,說他是壞人,然後,他就像被抽盡所有的力氣,扔到地上去,一倒下,就再也再也醒不來了。
今晚,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終於鼓起勇氣,問了他這些天以來在她心中盤亙了很久很久的問題。
她問,他是不是毒販,是不是壞人。
他說是。
還是最壞的那種。
她無法理解。
如果他是毒販,為什麽要從毒販手裏劫走她和哈丹,還開車帶她們突出重圍逃跑?
如果他十惡不赦,為什麽要擋在她面前挨那一刀?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毒販,都是冷酷無情,狡詐陰險的。
他為什麽要救她?
僅僅因為她是妹妹?
她不過是有幸被他救下,和他一樣作為養子和養女,被許淩薇一家收養,還一起朝夕相處了四五年的一個陌生人罷了。
他們沒有任何的血緣關系。
他完全,可以用她去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