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鳩占鵲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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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群臣,都在窺伺著皇上元宏的臉色。

那天得到中常侍雙蒙稟報的叛亂消息,元宏並沒有立刻從嵩山趕回來,體貼人意的馮潤又遣人騎快馬飛馳前去,告訴遠在行宮的皇上,太子那不堪一擊的叛亂,已被領軍將軍元儼與皇後馮清二人瞬間平息。

但出現在太極殿上的元宏,正眼也沒看一下立有平叛之功的元儼與馮清。

他的臉色很沉靜,沉靜得甚至令人害怕。

剛從金墉城明光殿押過來的元恂,臉上並無多少後悔和害怕的表情,他身體雄偉肥壯,站在元宏座椅墀下不遠處,更顯巨碩高大。

元宏越發瘦削了,身上的朝服雖然整齊穿好,卻看不到衣服裏有多少身軀的痕跡,高坐龍椅之上的,仿佛是一套精心放置的衣冠,內嵌著一張頦下三綹微須、雙目如電、端儼若神的面龐。

“父皇!兒臣知罪了。”元恂撩袍跪了下來,大大咧咧地告了個罪,有些滿不在乎的模樣,“兒臣那天喝多了酒,見天氣太熱,一時糊塗,想要回平城避暑,醉中浮躁,做錯了事情,還請父皇寬宥。”

大不了再送到明光殿去關上幾天,或者挨上幾記板子,反正元恂小時候挨打挨慣了,只要皇上心存孝道,願領太後遺詔,就廢不了他這個太後親撫過的皇太子。

如今他尚且勢單力薄,穆泰和元子推那幾個老狐狸,雖然背後一直表示對元宏不滿,說元恂比父皇更適合當這個鮮卑皇帝,可並無多少實際行動支持。

那天穆伯智一去不返,回來後也沒多帶一兵一卒,元恂深知穆駙馬家對他這個太子的支持,口惠而實不至,其實不值得倚重。

逃過這一劫,他必將積聚力量、培植親信、拉攏宗室,總有一天,他能夠令眾將歸心、卷土重來,改變父皇今天這變古亂常的悖逆行為。

“寬宥?”元宏淡淡地重復了一聲,揚手道,“拿大杖來!”

中常侍雙蒙答應一聲,托來一支紅漆宮杖。

元宏走下丹墀,接過宮杖,猛地一腳往元恂身上踹去,元恂太過高壯,元宏一腳猛踹過去,他只稍微搖晃了一下,便又穩住身體,匍匐地下。

“朕五歲登基,到如今二十六載,歷盡權臣乙渾篡位、太後專權、外戚宗室之亂,從未如今日之心疼!”元宏怒吼著,他平常是個儒雅溫文的君上,今天的聲音顯得有些尖銳高亢,“元恂,你深失朕望!你資質平平,讀不進聖賢書,毫無明君風範,朕不廢你,只命恪兒努力讀書,將來成為王佐,讓皇弟辛苦幫你治理天下,好修正你的所為,補足你的缺憾。你行為古怪,屢觸朕怒,咆哮朝堂宮宴,荒唐所為,天下盡知,朕不廢你,只命李沖、穆亮等前朝重臣盡力指點,盼你有朝一日幡然醒悟,能夠體貼父皇苦心,傳承祖業……你,你,你……你實在是不可救藥!”

元宏猛然提起宮杖,沒頭沒腦往元恂身上抽去。元恂未及閃躲,臉上挨了重重一杖,眼睛差點都被打瞎,他晃了一下,發現眼睛已經被鮮血糊住,額頭上被元宏打出了一個血洞,噴出的鮮血染紅了他那張愚鈍肥胖的臉。

元恂突然感到害怕了。

從小他就挨慣了打,可沒有哪一次讓他感覺到這麽恐懼,父皇已徹底絕望,下手要把他往死裏打,要徹底除掉這個逆子!

元恂一下子伏在地下,牢牢護住自己的腦袋。

宮杖雨點般驟密地打擊在他身上,元恂幾乎能聽見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

高道悅說得對,那天元恂一腳踏出金墉城之際,元宏對他容忍的底線便已被踩破,這酒後一時的狂妄,今天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

為什麽自己不相信高道悅呢?高道悅雖然向來不苟言笑,繃著臉一副誰都欠了他幾百萬的表情,卻是一條赤膽忠心的漢子,內心對元恂無限忠誠,甚至冒著生命危險擋在元恂沖出城門的馬蹄前,而元恂卻毫不猶豫地手起一矛,紮在那從三歲時便跟隨守護他的肱股大臣心口,連瀕死之際,高道悅還不忘囑咐自己改過避禍。

是他不肯聽高道悅的話,才讓自己這本可成為九五之尊的儲君,成了父皇杖下想要擊斃的逆子。

元恂在地下翻滾著,嘶吼著,哭泣著,爬行著……

元宏手裏的大杖仍然往元恂上死命毆擊,他下手重,又一意要將元恂在殿上捶撻而死,完全不避元恂身上的要害,大杖往元恂的脊背、頭頸處重重擊打,太極殿上,元恂的鮮血與哭叫聲齊飛,實在是慘怖萬端。

元恂透過鮮血模糊的眼睛,望見不遠處正站著面帶驚恐的馮清,他打著滾爬過去,抱住了馮清的雙腿,哭喊道:“母後!母後救我!”

馮清也跪了下來,以身擋在元恂身前,仰起那張因突受驚嚇而變成慘白色的臉,落淚懇求面前的元宏道:“皇上,太子雖然醉後糊塗,幸好還未釀成大禍。皇上看在臣妾的份上,不,皇上看在太後當年苦心撫養恂兒的份上,今天就饒了他性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