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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道悅望著插在自己胸口的那把長長的鐵脊蛇矛,血還沒有滲出來,但生命已經真的離他而去了,眼前的天空和城門全都旋轉著,越來越模糊……

這個耿介忠誠的大將,仍然沒有從太子的馬前移開身體、退後半步,他以劍拄地,強撐著沒有栽倒,對身邊侍衛盡最後的力量喝道:“快……快去稟報皇後!”

太子元恂的手掌仍然緊緊握著那把長矛的末端,他自己也嚇傻了,中庶子高道悅雖然一向對他嚴厲,管事苛刻、極少通融,但對太子向來忠心耿耿、生死不二。

元恂與他相處多年,極是倚重信任,所以盡管高道悅次次攔阻他肆意行事,元恂對他還是打從心底敬重的。

可自己是不是昏了頭,被一心渴望重回平城的念頭激動得血往上撞,竟然舉手之間便殺死了攔在自己馬前、不準他馳出金墉城的高道悅。

“太子……太子殿下,”血從矛頭上往地下流淌著,高道悅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重,“聽臣一句勸……殿下不能回平城,不然……不然性命難保……”

高道悅的屍體橫躺在金墉城門的門洞裏,阻住了元恂的馬蹄。

酒氣熏天的元恂,昏頭脹腦地拔出了自己的蛇矛,鮮血從高道悅的胸口噴湧著,直濺到了元恂的衣服上。

看著西掖門門洞裏縱橫的血跡,元恂不禁遲疑了起來,冒險回一次平城,父皇會動真格的,狠心殺掉自己這個他傾注多年心血的太子?

元恂遙望著天邊,晚霞滿天,一片金彩映照著高台重閣的金墉城,將這個洛陽城西北隅的重鎮映得有如仙闕。

南方苦熱的夏天又來了,他多麽盼望能趁父皇巡幸嵩山的這兩個月,悄悄帶人回一次平城,再過幾天那種縱馬草野、馳射熊鹿的生活……

“太子殿下,三千禦馬已經備好,正在城外等候殿下,請殿下速做決斷!”老駙馬穆泰的兒子、饒陽公主的駙馬穆伯智大聲催促著。

穆伯智是東宮的三品太子洗馬,八歲開始便陪著元恂。

他比元恂大幾歲,也是個高大剽悍的漢子,平時喜歡喝酒打獵,與元恂脾氣相投,遷都到了洛陽城後,常常感到不快。

元恂酒尚未醒,心下卻明白了一些,問道:“三千禦馬是誰征調出來的?皇後娘娘嗎?”

元宏這次出巡,並未將皇帝玉璽和虎符交給元恂,所以左右雖然攛掇著元宏攜兵回平城,但元宏知道自己無力調兵,在侍臣們慫恿時,他也只是信口說說,並未當真。

“不是皇後,皇上將玉璽留給了西宮的馮左昭儀監守,臣稟報馮左昭儀,說太子要調用三千輕騎,左昭儀毫不推辭,問都沒問太子調兵何幹,當即命中常侍雙蒙持虎符去調來了羽林軍的三千虎賁。”穆伯智有些得意,前幾日聽爹爹穆泰與元子推等幾個老王爺晚上喝酒商議,竟是打算逼元宏退位,立元恂為帝,若此舉成功,自己這個太子近臣、駙馬都尉很快就可以一步登天、權傾一時了。

“好!”元恂一咬牙,將長矛橫在鞍前,雙手帶韁,坐騎靈活地躍過高道悅的屍身,沖出了西掖門,“孤已經沒有退路了,穆大人,你去洛陽城通知你父親穆將軍,還有你叔叔、太子太傅穆亮,京兆王元子推、樂陵王元思譽他們,要他們響應孤起兵。孤馬上興兵祭天,占據恒州(恒州治所為平城)和朔州兩個大州,與父皇隔著河洛相持。他已經棄平城不要,孤就偏偏占了平城不給他!恒州和平城,是我們鮮卑人的龍脈所在,有六鎮兵,有拓跋家的宗室親王,孤才不怕他這個改了漢姓、改了衣冠、還命令史官修改編造我們拓跋家譜冒充中原正朔的數典忘祖的叛逆!他元宏才是拓跋家的不肖兒孫!”

“遵命!臣即刻進城!臣父是恒州刺史、鎮北將軍,臣當父子率恒州鐵騎追隨太子!”穆伯智大聲應道。

城門外,三千輕騎已列隊靜候。

來吧,元宏!

這江山到底是姓元還是姓拓跋,我鮮卑到底是永駐平城、不改鐵血,還是改姓變服、永入中原正朔,就讓我元恂今日替祖宗、替宗室與你一戰!

元恂直沖至輕騎隊前,高舉蛇矛,用鮮卑語大聲呼喝道:“兒郎們,跟孤沖出洛陽城門,北歸平城!孤興復鮮卑之日,你們都是孤的開國功臣!”

金墉城在洛陽城西北隅,本來是河南四大軍鎮之一,地勢險要,後來東漢起建都洛陽,金墉城便成了洛陽城皇宮的避險之地,這裏城墻堅固高大,每五十步築台,每百步築樓閣,離地百丈,有若雲端。

金墉城離洛陽西城門只有一步之遙,只要自己率著這三千輕騎打銅駝街沖出城門,就沒人再能攔住自己據守平城、與父皇決戰了!

從眼下的情勢看來,父皇眾叛親離,早就失了宗室親王和鮮卑勛貴們的心。就連重返皇宮的馮左昭儀,也同樣對平城念念不忘,這兩個月,她不是打發人來給元恂送幾件名貴的左衽胡服,就是送些平城土儀、弓箭酒肉,不斷地勾起了元恂的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