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九 華嚴(第2/4頁)

她不知道,她只能盡力去做。

此時最要緊的,是安撫住所有支系家主的情緒。

恩威並施而已,在她回來之前,燕蓮華曾經如此囑咐過她。

天上不知道什麽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落到臉上是涼的,蓮見覺得自己似乎對自己笑了一下。

抱歉了,爺爺、妹妹,我要先去做別的事。

她策馬而去。

洪州的事情解決得很順利,蓋因燕家也好沉家也好,誰也不希望這個時候把事情搞大。

沉家這邊出面的是沉謐,蘭台令大人似乎和楚王的愛妾們很有些溝通,六月十四,寧家傳來諭令,命令燕氏克制。

這就給了雙方下台階的機會,六月二十,沉家和燕家達成協議,燕家只須把殺害沉氏子弟的人犯緝拿歸案即可。

而沉家也為此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沉謐剛回京都,擺在他面前的就是來自禦史大夫的彈劾,說他縱容子弟,搞出這樣事端,有損體面,傷害和寧家的關系。

整個朝野上下都在等沉謐辯駁。

哪知事情的走向卻飛流直下,讓人瞠目結舌。彈劾的奏折剛剛遞上,沉家就有人入宮請罪,但不是沉謐,而是跟這件事比沉謐還沒關系的家主沉羽。

幹脆利落地認了彈劾奏折上所有的罪狀,在對方腦袋還沒轉過彎來,沉羽當天立刻引咎辭官,歸還一切職務,自我流放出京都,回到自己的領地隱居。

對此,燕蓮華的看法是,沉家那塊領地可是位在要沖,兵家必守之地,沉大人自流得真是有眼光啊有眼光。

當時纖映正在跟他對弈,聽了參議大人以溫柔語氣、恭敬詞句說了這句刻薄的話,掩唇輕笑,落下一子,笑道:“所以大人您也算偷雞不成蝕把米是不是?”

燕蓮華大驚,說:“您這是從何說來?”

纖映卻不再說話,只當自己沒說過這句,繼續下棋。

禦史大夫背後誰人指使,雖然隱秘,卻瞞不過纖映去,只不過……拈著指尖冰涼雲母棋子,纖映慢慢落下一子。

蓮華真的是本想陷害沉謐,哪知卻殺出一個沉羽,反而讓沉謐正中下懷這樣嗎?

怎可能?!

政治正如弈棋,一步錯,滿盤落索。

凝視著對面認真看著棋盤的青年,纖映笑著,慢慢展開手裏泥金之扇,上面芙蕖盛開,又是一季夏來春暮。

處理完洪州事務,已經是快到七月了。

蓮見祖父和妹妹移棺家廟,等待墳墓修好,便可入土。

離家之前,蓮見每年都要來這裏參拜,這供奉的一排排的靈位,她的生命就因他們而來。

然後,某一天,她也會位列其中。

現在,她的祖父和妹妹就是其中一員了。

一個人站在封閉的大殿內,燦爛的陽光一線也照不進來,接著靈前燭火的光輝,蓮見一個一個地仔細看著那些明滅的祖先的名諱。

這裏有死有余辜的人,也有枉死的人,那麽,等她被擺進來的時候,會是什麽呢?

她不知道。

父親和祖父之於她,不是憧憬,不是榜樣,而是一個共同信念的上一個繼承者。

但是,那還是他的祖父啊!

而妹妹……

蓮見就這樣仰著頭,安靜地看著祖父和妹妹的牌位。

心底不是痛苦也不是難過,而是一種發蒙一樣的虛無,就仿佛明知道該有什麽感情反應,但是自己卻幹涸枯萎了一般。

她就這麽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

然後有侍從敲門,低聲對她說“有個人要見您”,便遞上一個信匣。蓮見打開,裏面是一束金色的頭發,她便明了在外面等她的是自己的戀人。

沉羽的事情她知道,北關距離他隱居的地方千裏之遙,不知他怎樣日夜兼程,趕來這裏。

他擔心她,想立刻到她身邊,為她分擔痛苦。

她的情人想抱緊她,希望她能放聲大哭——在他的懷裏。

蓮見無意識地笑了一下,手指摩挲著匣子裏金色的頭發,然後慢慢搖了搖頭。侍從心領神會,退下了片刻又回來,說那位等他的客人很好說話,立刻就走了,只不過走前送了另外一個花匣過來。

家臣退出,大殿裏重又寂寞如夜,蓮見慢慢打開花匣,裏面是一束青色的蓮花。

據說,青色的蓮花可以安撫靈魂,讓他們得到平靜。

蓮見真的笑了起來,她拿起花束,手指的觸感柔潤而沁涼,仿佛冬日裏她的情人的肌膚。

她一點點在靈前蹲下身子,一點點抱緊了花束。

不遠千裏,奔波連夜,即便她拒絕見他也無所謂,只是為了遞給她這束蓮花。

但是她卻沒有伸出手接過。

因為總覺得看到他的臉就會不爭氣地哭出來。

抱歉,即便是你,我也不想讓你看到我痛哭的樣子呢……

小小的少女蜷伏在偌大黑暗的殿內,如同受傷的幼獸,身前是百年祖先,隨一線燭火明滅不定,身後一片黑暗,其深如夜,其濃如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