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九 華嚴

她沒想到,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

她只是愣愣地看著年輕皇子,然後,她從那雙眼睛中看到了樂趣。

是的,是樂趣。

她可以理解陸鶴夜趁此要價的心態,她也很清楚雖然都是一心對付寧家,但是彼此之間絕對稱不上夥伴的鶴夜和自己彼此防備是必然的,但是,她沒有想到,會從他眼底看到樂趣。

那是不存在利益,真真實實,只是覺得流血很有樂趣的眼神。

流血和殺戮於陸鶴夜而言是非常有趣的事情,而流血所帶來的利益,不過是附加價值。

那是不知善惡、混沌是非、傲慢的男人。

她面前的法親王,其行事的基礎,全出於自己:我想,我需要,所以,我去拿。

然後,他就以這樣一種有趣的姿態,要拿去她妹妹的性命。

有輕微的,但是帶給肌膚針刺一般感覺的虛無惡寒籠罩了少女,蓮見凝視了片刻對方,從牙縫裏迸出來一句:“吾祖父已亡。”

所以,多麽殘酷,要拿走我的手腳都好,請留下我的妹妹。

“我也對此深深遺憾。”皇子溫柔輕笑。

蓮見只覺得,從頭到腳,一點一點,慢慢地冰涼。

“如果我可以……”她還在兀自掙紮。

對方卻沒有說話,只是用月光一般清澈的眼神,溫柔地凝視她。

她,終於,絕望。

她所能做的,只是慢慢伏下身,低聲道:“在下明白,必然會讓殿下滿意。”

陸鶴夜滿意微笑,這回,他是真的送走了燕家年輕的家主。

站在門口,望著少女一身鮮烈紅衣消失於暮色中,被侍從簇擁,鶴夜低聲道:“這一次,我們和燕家徹底結下仇怨了。”陸鶴夜這麽說著的時候,是笑著的,眼睛眯起,非常滿意。

不過,這不過是早晚的事罷了。大家都想要這個天下,那就總有一天會站在戰場上。

到時候,你死我活吧。

蓮見到了山下,蓮安正焦躁不安地等待著她。她怔怔地看著妹妹,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麽好,只覺得一開口就有什麽東西會消失一樣。

蓮安在軟轎裏半撐起身,看著她,慢慢地,就像是知道了什麽,面色一點一點灰敗起來。

她剛要開口,就按著胸口咳嗽兩聲,一口血吐出來。蓮見疾步上前,把她抱在懷裏,蓮安拉著她的袖子,軟軟叫了一聲:“姐。”

她就像小時候一樣,窩在了蓮見懷裏。

蓮安渾身發抖,過了片刻,開始輕泣。

她什麽也做不了,只能抱緊她。

蓮見心底一片虛無空蕩,然後,她輕輕推開了妹妹。

蓮見長長的袍袖在山風裏烈烈地吹著,緋色被夜晚浸透,忽然就有一種微妙的飄忽感。

看著蓮安,她頓了頓,道:“我現在要立刻起程前往洪州。”

幹巴巴地說完這一句,她又看著蓮安,慢慢地,慢慢地,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笑了。

她又重復了一遍,說:“我現在要立刻去洪州。”

蓮安愣愣地看著她,一雙眼睛裏終於有淚水滑落。她伸手,輕輕為蓮安擦掉,只能說:“別哭。”

真是沒用的一句話,她恍恍惚惚地想,又給妹妹抹了一把臉,低聲吩咐了侍從幾句,便跨上馬鞍,轉身離開。

然後,她身後撕心裂肺一句“姐姐”,只讓她在馬車上頓了頓,卻沒有停留。

五月三十夜,蓮見離開北關宗廟,向洪州而去。

六月初一夜,燕氏領主之一,燕蓮安於北關驛站自盡,留下遺書,將所有過錯一身盡攬。

史稱“北關沖亂”。

接到蓮安死訊的時候,是蓮見正趕向洪州的第二天的夜裏。

少女在月光下把臉龐湊近信紙,旁邊是火鐮一線明滅不定的光,她忽然就覺得為什麽紙上白紙黑字,她個個都認得,組合在一起卻偏偏不知道是什麽了。

耳邊虛無的聲音轟隆隆地響著,她慢慢地,逼迫自己,把信上面的東西一個字一個字從頭到尾看了很多次,終於看明白了,收起了信箋。

這不是她早就知道的結局嗎?她想。

來送信的使者問她要怎麽處理,蓮見閉了閉眼睛,吩咐使者即刻去通知燕氏所有的支系,全部到燕家領地內歷代家主神位所在的家廟,預備舉喪。

“那您呢?”

“我?”蓮見自言自語地應了一聲,然後她茫茫然了片刻,身旁的火鐮忽然明滅一下,身下白馬輕輕嘶鳴,她才仿佛被驚醒一樣回過神,凝神看著遠方在黑暗裏蟄伏的景物,慢慢地慢慢地開口:“我先去處理洪州的事情。”

燕家百年名門,在北地開枝散葉,宗族十數支,而這個看似強大的家族,一直被祖父強力支配著,現在統攬大局的祖父去世,這個燕氏,到底肯不肯聽從一個十六歲少女的支配呢?

她有沒有能力在如此外患的情況下整合整個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