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八 禍歌

衛戍校尉分理左京治安境界,這麽一個重要職位上放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大家都知道這是虛掛,但是就光例行公事等等,也足夠讓沉羽忙得腳不落家了。

沉羽表現出了與他囂張外表截然不同的細心沉著,他耐心傾聽下屬的意見,於自己不懂的地方再三斟酌,盡量咨詢,少說多看,絕不冒進。

蓮見和蓮華見面了之後就搬出了沉宅,沉羽能做的就是盡量在自己工作結束之後飛奔去戀人的宅邸。蓮見曾說他公務繁重,不如自己去沉府等他,沉羽哼笑:“我作息不定,先趕回去家再等你來,說不定你到了我又要出門了,費這個勁幹嘛。”

這句說完,蓮見認真地想一想,伸手拉住他的手,點點頭:“沒錯,相處在一起的時間短一點都難受,不能那麽浪費。”

這一句認真無比的話卻莫名其妙地讓十五歲的衛戍校尉紅了臉。

他們本以為這樣安穩和平的日子就算不能一生一世,也可以維持個幾年,但是在轉過年去的新年,也就是永順七年的時候,燕氏一族接二連三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蓮見共有三個妹妹,二妹是庶出,只比她小了幾天,三妹四妹都和她一母同胞,一個今年十四歲,一個剛剛九歲。

永順七年五月,從北關傳來了一個噩耗——蓮見的祖父意外橫死,三妹傷重垂危。

這純粹是個意外,起因是在燕家的領地內,皇室宗廟系的神廟與寧氏家廟系的神廟起了紛爭,蓮見的祖父前去調解,結果在暴動中被一箭穿心,當場殞命。陪他同去的是蓮見的三妹,為了搶救祖父而身負重傷,命在旦夕。

蓮見一接到這個消息,立刻向朝廷上書,便去向蓮華辭行。

蓮華當時剛剛小病一場,他咳嗽了一陣,才虛弱地問蓮見,離開京城之後,第一步要去哪裏。

他本以為蓮見會說立刻回轉北關去看妹妹,卻沒有料到蓮見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說:“我打算先去北關的宗廟一趟。”

蓮華沒有說話,只是臥在榻上,用一雙秀麗的眼睛深深地看她。

從知道噩耗開始,蓮見一張秀麗的面容上就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她只是略微禮貌地低頭:“祖父倒下,燕家的一切就要我完全扛下來,那麽放在第一位的就不是妹妹,而是整個燕氏。現在大司祭長已從太廟起程前往北關宗廟,如果我就這麽去看妹妹,而不顧一族的利益,祖父和父親的在天之靈也不得安眠吧。”

燕家不需要一個感情用事的家主。

說完,她向燕蓮華行禮,轉身離開。

她出門就上了馬,朝城門而去,卻在將將到城門的時候,看到了馬車裏一道她熟悉的身影。

金的發,黑的衣,一雙漆黑到幾乎泛著幽藍的眼睛。

沉羽。

蓮見知道此時自己只應該禮貌地頷首行禮策馬而過,卻在對上沉家少主那雙眼睛的刹那,神差鬼使地下馬。

安靜地站到馬車前,安靜地對視,然後被安靜地擁入車內。

於是,從外表看不出來,一直在微微顫抖而冰冷的身軀,落入了溫暖的胸膛。

少年安靜而溫柔地擁抱著她,一點點扳開她握成拳頭垂在一旁的手指,感覺到蓮見掌心一點濕膩,他心疼地用指尖輕輕撫慰,另一只手卻始終安撫地拍著她的脊背。

從來筆直的脊背,這一刻,彎折在戀人的懷抱。

不說什麽沒用的安慰,沉羽只是一遍一遍地輕輕拍著戀人的脊背,直到蓮見伸手,攬住他的腰時,才撩起她的額發,抵過去,輕輕吻著她的面孔說話。

“很難過?”

“嗯……”

“但是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就不能讓他們看到你難過的樣子哦。”

“嗯……”

“所以呢,哭也好,怎樣也好,在我懷裏就可以。”頓一頓,摟緊些,“只有在我懷裏。”

於是,十五歲的夏天相遇的少年與少女,於十六歲的夏季分別。

北關宗廟位於燕家封地的外沿,蓮見是五月初七離開京城的,她日夜兼程,在十五的時候接到了妹妹送來的親筆信,向她詳細說明事情原委和現在情況。聽使者說妹妹的身體好了很多,總算保住性命,蓮見心裏石頭放下一半,回了封短信,就繼續前進。

妹妹沒事,那麽,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身為大祭司長,也在向北關趕去的鶴夜皇子。

那並不是一個好對付的男人。

蓮見很清楚。

蓮華也好,沉謐也好,甚至於宮裏那些女官也好,她曾從他們那裏聽過無數次關於這位皇子的傳聞。

女子言辭間的少年皇子溫和端莊,曾有戀慕他的女子在他誦經的神廟外吟歌而亡,只求那踏破紅塵之外的俊秀少年,可以親手把自己的屍體擁入懷中,然後在火葬後,撿起骨殖,親手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