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後韋氏·明妃遺曲 第一節 翠寒

趙構怒,於紹興十年的夏天。

一冊奏折被他猛拋於空中,拔出多年未用的佩劍,振腕朝天揮舞,劍影閃過,奏折化作紙蝶,頃刻間灰飛煙滅。

他垂手提劍,視一地紙屑,冷笑。

這紙屑上原本承載著名將嶽飛關於立儲的建議:“今欲恢復,必先正國本以安人心,然後陛下不常厥居,以示不忘復仇之意……”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請求趙構早立儲君以“正國本”,而這一次,趙構終覺忍無可忍。

誅殺宗雋、宗磐時,因撻懶兵權在握,完顏亶以他是立過大功的貴族為由暫不問罪,只令他離朝任燕京行台尚書左丞相。撻懶到燕京後,愈加驕肆不法,又與翼王鶻懶謀反,最終還是被完顏亶下詔誅殺。由此金國軍政大權又落在宗幹、宗弼等主戰派重臣手中,南宋使臣王倫亦被金扣押。紹興五月丙子,完顏亶正式撕毀以前和議,下詔元帥府復取河南、陜西地。金以宗弼為都元帥再次大舉南侵,分川陜、兩淮與京西三路攻宋,僅一月之間便奪回了之前還宋的河南、陜西地。

趙構急召諸將應對,以吳璘節制陜西諸路兵馬主戰川陜,以韓世忠與張俊攻守東路,最主要的中路戰場,則由嶽飛、劉锜領軍,與宗弼率領的金軍主力對抗。

嶽飛率軍禦敵之時,趁機呈上此密奏,再次將立儲之事與抗金復國大計相聯系,請趙構借立儲以安民心,不予金人設法擾亂宋內政之可乘之機。

每每提及此事,趙構便不快。立儲這等內政要事,豈可由擁兵在外的武將妄議?何況是嶽飛,對朝政屢有異議、態度激烈的嶽飛。他出戰之前曾入朝奏對,見過趙瑗,對其贊不絕口,明說暗示趙瑗堪負治國重任,趙構立時怒從心起,但如常將火壓下,只淡淡說了句:“卿握兵於外,此事非卿所專預。”

然嶽飛仍不知收斂,不靜守職事,倒是頻頻上疏,再三請求盡快立儲。

立儲?立誰?趙瑗麽?那個非自己親生的、收養的兒子?

他是認準了大宋皇帝將來也不可能有親生子嗣。

每次看到嶽飛的奏疏,趙構都會覺得看見了他的臉,帶著嘲諷的笑,說著建議立儲的話。自己殘缺的生育能力想必在他眼中無異於一大笑柄。

陛下立儲罷,先正國本以安人心……他必是故意的。

因此怒極拔劍,裂碎他的奏疏,虛幻的他的笑容亦隨之破碎,看著滿地紙質殘骸,才勉強尋到一絲的暢快。

略歇了歇,平復了氣息,趙構舉步朝趙瑗讀書的資善堂走去。

到了資善堂,透窗望去,但見趙瑗正在伏案苦讀《左氏春秋》,讀到妙處,出聲吟誦,臉上亦有喜色。

《左氏春秋》,是趙構昨日與趙瑗閑聊時提到的,說自己年少時常讀,獲益良多,沒想到這孩子今日就找出來重讀。再擡目一看,見室內墻壁上題了一首詩,分明是趙瑗的筆跡,其中有兩句是:“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趙構心一動,越發想起自己年少時寒窗苦讀的光景,不禁微有些感慨。

不是不喜歡此子,只是希望,他幾番冒死拼來的江山,能有一個延續了自己血脈的兒子來繼承。因著這抹始終不滅的希望,他從未正式下詔給瑗和璩“皇子”的身份,雖然私下他們是以父子相稱。同樣也因尚有這希望,他會在別人建議立瑗為儲君時止不住地覺得憤怒,雖然他一直頗愛這孩子。

這孩子還甚得人心,除了秦檜傾向璩,其余一幹大臣都看好瑗,平日對他諸多贊美,將他視為儲君的不二人選。這情形令趙構不悅,進封璩為國公與瑗並列,亦是有意表明,即便要在養子中選儲君,瑗也不是惟一的選擇。

離開資善堂時驕陽似火,未行幾步便覺身上沁出一層薄汗,趙構遂信步走向翠寒堂,那裏有長松修竹蔽日,是禁中納涼之地。

翠寒堂是緊隨為太後準備的慈寧宮後新建好的,環境幽靜,一側有太湖石層巒奇岫,引水至頂傾瀉而下,寒瀑飛空,水流注於其下荷花池中。此時風荷正舉,紅紅白白地搖曳生姿。堂前庭中置茉莉、素馨、劍蘭、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阇婆等南花數百盆,花後鼓以風輪,一吹便清芬滿殿。在堂內又擱有數十銀盆,堆滿冬天存於冰庫的積雪,故此間清涼無匹,人入其中大可忘卻人間尚有塵暑。

此刻嬰茀與張婕妤正坐於庭中圓石桌兩側閑聊,每人面前擱著一官窯瓷碗,其中盛新鮮甘蔗漿,並加以碎冰塊,以勺一觸便有清脆碰撞聲逸出。二人見趙構至,忙起身行禮,待趙構入座,才又一一坐下,嬰茀旋即命侍女也為趙構奉上蔗漿。

“官家從哪裏來?”張婕妤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