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王宗雋·桐陰委羽 第一節 .延桂(第3/4頁)

宮眷也學此風俗,紛紛在禁中禦池內點放“一點紅”,就著那一簇代表希望的微光祈禱許願。趙瑗見張婕妤、潘賢妃、吳才人等都放了,惟柔福尚端坐不動,便親手挑了一盞小水燈送過去:“姑姑,你也點一盞罷。”

柔福略一猶豫,因不忍拂他意,終究還是接過,起身緩緩朝池邊走去。

走至池畔才想起應先尋個火種,正欲回首喚個宮婢提燈籠過來,卻聽耳側有人低聲說:“我來。”

轉側之間,觸見趙構幽深的眼。他左手提一盞小宮燈,右手持一纖長的蠟扡,引蠟扡入燈中取了火種,再低首閑閑點亮柔福手中燈。

“你夙願已成真,再許個願罷。”他柔和地看她,說。

她不明他所指,蹙眉以問。

他微微笑:“他死了。”

“你殺了他?”沒有問“他”是誰,她便當即如此脫口而出,捧燈的手有一次輕輕的抖動,仿佛應著火焰跳動的節奏。

他凝視那盞“一點紅”,一團光焰自她手心暈染開來,紅艷若霞光。他只覺他甚愛此光,因它驛動的光影此刻正溫婉地在她無暇容顏上流轉。

“是完顏希尹的兒子,昭武大將軍達勒達殺了他。”他加深了笑意,“這是上月的事。金郎君和什謀反,被完顏亶察覺,捕獲,下大理獄。因此事牽連到宗磐、宗雋等人,所以完顏亶以議事為名宣二人分別入見,伏兵將他們拿下。聽說,完顏亶為除宗雋還費了不少心思,宣召時特意囑咐宮監態度言辭如常畢恭畢敬,奉迎禮數一點不差,令宗雋不疑有他。待進到宮裏,先請他坐於偏殿等待,暗中施放帶毒暗香,致其中毒四肢乏力再命入正殿謁君。達勒達之前便隱藏於正殿柱後……你知道達勒達麽?他是金國有名的勇士,力可以一敵百……等宗雋進來,達勒達從背後偷襲,宗雋已無力抵抗,被當場誅殺於完顏亶面前。”

這段話,柔福卻渾似未聽入耳,待趙構說完,直視他,盯牢他:“你殺了他。”

“殺他的,是金主完顏亶。”趙構轉首避過她的迫視,又說:“宗雋也算聰明,知道扶助完顏亶博前程,可惜最終還是功力未足,得意忘形,低估了完顏亶,在他面前將野心暴露過快。在他眼中,完顏亶大概始終是一長不大的孩子,可以任他掌控。都說宗磐跋扈,年來宗雋也不遑多讓,行事囂張,甚至有擬好詔書,對完顏亶軟硬兼施,逼他印璽發布的時候。至於伐除異己,結黨謀權的事更是做得多了。在他死後,完顏亶為他定的罪中有一條便是‘力擯勛舊,欲孤朝廷’。完顏亶近年對宗雋日益忌憚,宗幹、希尹一派遂竭力爭取他支持,一直在策劃反擊。因和議的事,宗弼也深惡宗雋、宗磐,密告完顏亶,稱其欲通宋謀反……”

聽到此處,柔福不由冷冷一笑:“這倒不算誣告罷。上次他來臨安,你們不是言談甚歡麽?”

“他是有此意,但,我不信他。”趙構拂袖將手中宮燈拋開,淡然道:“夷狄不可信。”

見柔福沉默不語,他繼續說宗雋事:“完顏亶早已留意扶植反宗雋一派的勢力。今年正月,他任宗雋為太保,領三省事,進封兗國王的同時,也復任完顏希尹為尚書左丞相兼侍中。這半年來,想是常與宗幹、希尹等人密議鏟除宗雋、宗磐之事。而今事成,他亦毫不手軟,為宗雋等人定了謀逆罪,誅殺宗雋後立即下令抄家,捕殺他幼子數人,其余家眷幼女皆沒入宮中為奴。”

言罷趙構不禁又是一笑:“據說宗雋以前曾獵虎救完顏亶,卻沒想到,救回的亦是個小老虎,所謂養虎為患。”

柔福聽完,靜靜擡目瞧他一眼,幽幽問:“九哥,那塊玉佩呢?”

趙構一怔,怫然冷面不答她話。

“你這樣,殺了他……”柔福重復說,這一次語氣平淡得似無一點情緒,聽不出悲喜。

“是,是我殺了他。”趙構驀地側身正面對她,坦然視她眼睛,“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麽?”

柔福呆了呆,隨即竟朝他輕巧笑:“是啊,你殺了他,這多好。”俯身曲膝將小水燈擱在地上,一時沒擱穩,燈側倒於地,燭火熄滅,她亦不顧,站直整裝,以無比鄭重的姿態向趙構再拜,道:“多謝官家。”

趙構覺她此舉詭異,也未按常禮應答,只在她再次拾起小水燈時說:“待我再給你點亮。”

而她搖搖頭,無語轉身,沿著池畔走至離他數十步遠的地方,再將這無焰的燈置於水面,輕撥了撥池水,讓它漂走,然後站直,漠然看它匿跡於“一點紅”星河中。

倚桂閣周桂花香浮,絲竹管弦依舊和鳴。水面浮滿萬千燈火,萬千燈火都於她目中沉寂。她寥落獨立於這半壁盛世繁華的邊緣,天際滿月完美,卻遺她一身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