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完顏宗雋·玉壺冰清 第九節 花事

一行即數天,他不曾告訴她這踏青是遠遊,而她似也不再關心何處是盡頭,蜷縮在一張白色狐裘之下,連臉也遮住,只露出澄澈的眼睛和清婉流溢的烏發,異樣地安寧,一任馬車碾著艷艷霞光漉漉月色越過一重重山陌麓林。

某日,馬車停在了一山丘上,宗雋扶柔福下車,她極目一眺,先略有些訝異,隨即便微微笑了。

天色碧藍,日色如金,丘下阡陌縱橫,中植千株桃樹,桃花不負春光怡然而開,樹樹芳菲凝霞敷錦,其紅之純不遜美人面,遠遠望去,似粉色輕霧籠於陌間。

那桃花影裏有一蒔花人,手持花剪,背對著他們,且行且止,不時擇枝而修。他身形秀逸,不類粗獷健朗的金人,尋常的金式窄袖圓領衣衫被他隨意穿著,竟有了宋人長袍廣袖的風致。

“唉,這些桃樹不可再修剪了!”有一老者高呼著奔向他:“冬剪已過,摘心扭梢期又尚未到,切勿隨意修剪。”

蒔花人聞聲回首,清雋容顏上的淡雅笑意於空中拂過,如一剪清風牽動湖水鏡面,日光晃了晃,是金色的漣漪。

“剪雖剪了,但這些花枝還不夠參橫妙麗,應再稍加修整,令枝枝有雲罨風斜之姿才好。”他淺笑著說。

老者嘆道:“這是果樹,又非昔日宮中種來觀賞的桃花,照三官人這般剪法,今年哪還能結出多少果子!”

蒔花人倒也不爭,略一頷首:“嗯,是我錯,今後不再多剪了。”話音剛落,忽然一蹙眉,左手拳曲抵於唇下,輕輕咳了咳。

老者忙關切地說:“三官人有恙在身,就不必勞累了,果園的事我來打理即可。”

他仍笑著一擺手:“小小頑疾,不礙事……”

兩人正說著,卻聞一陣馬蹄聲響,便側首望去,但見一行金人策馬揚鞭踏起一路煙塵朝他們直馳而來。

為首之人年約四五十,身穿貂飾衽袍,腰配金刀,應是頗有身份的將領,一見蒔花人便怒目而視,握著馬鞭向他一指,問:“你就是趙楷?”

蒔花人打量他一下,微笑:“是。”

那金人手腕一抖,馬鞭頓時如靈蛇般舞向空中,趙楷下意識地側首舉袖一擋,只聽“啪”地一聲,馬鞭便熱辣辣地落在他臉龐手臂之上,衣袖應聲而裂,一道血痕綻開在他左頰耳邊。

“好個南蠻子,”金人頭上青筋凸現,貌甚兇狠:“竟敢勾引我的女兒!”

山丘上的柔福看得失色,急問宗雋:“那人是誰?這裏是……韓州?”

宗雋點點頭:“那人是韓州守臣阿離速。”

趙楷以袖拭去臉上滲出的血珠,淡視這咄咄逼人的金將,笑容不改:“佳人投我以木桃,故我報之以瓊瑤,何罪之有?”

這話阿離速聽不懂,卻也懶得細究,怒道:“休要狡辯,今日若不把你活活打死難解我心頭之恨!”言罷揚手又是一鞭。

柔福大驚,拉著宗雋道:“你快去命他住手,不許他傷我楷哥哥。”

宗雋倒頗平靜,朝右一望,道:“有人來了。”

柔福順他目光看過去,見右路道上有一少女馭著一棗紅小馬飛馳著趕來,一身紅衣衣袂翻飛,額上束發的發帶上鑲著紅色寶石,似一簇燃燒著的火焰隨風飄至眼前。

“不許傷他!”她一路高呼著馳至阿離速與趙楷跟前,當即揚身下馬,想也不想便撲向趙楷,摟著他脖子,以自己身體生生為他擋住了阿離速再度揮下的一鞭。

一記馬鞭打裂她背上幾層衣衫,露出的肌膚上受傷的痕跡令阿離速愣了愣,然後在馬背上坐直,厲聲斥道:“朵寧哥,閃開!”

趙楷輕嘆一聲,輕撫著她的背道:“疼麽?別管我,快回家去罷。”

而朵寧哥摟著趙楷仍不放手,只恨恨地轉首,透過垂下的幾縷發辮斜斜地瞥了瞥阿離速,潔白的貝齒一咬粉色的唇:“你若要傷他,就先把我打死好了!”

阿離速一顧左右,命道:“把她拉開。”

朵寧哥立即轉身怒掃欺來的阿離速侍從:“誰敢過來?”

那些侍從遂止步不前,阿離速見狀喝道:“他們不敢,我敢!”又舞著馬鞭朝他們揮下。

豈料這次朵寧哥不再甘願捱打,在他鞭子落下時舉手一抓,便抓住馬鞭一端,奮力一扯,竟把馬鞭自阿離速手中奪了過來,再拋在地上蹬著鹿皮小靴猛踩了幾下,然後轉視阿離速,一仰下頜:“阿離速,我喜歡楷,我要嫁他,你管不著!”

“我管不著?我自己的女兒我管不著?”阿離速氣得渾身發顫:“好,你既不把我當爹,我以後也只當沒你這女兒了!”

朵寧哥瞪著他,一雙杏眼熠熠生輝,滿不在乎地說:“那就這麽說定了,我不做你女兒,以後我們的事你也不要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