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六章 銼骨(第2/2頁)

“晉王在朝臣當中頗有薄名,年少得意不免有些狷介輕狂。朕一松手,他便爛得不成樣子。秦王也被挑起了火性,兩個人鬥得尤其兇狠。晉王沒有外戚助力不免對你有怨聲,朕叫人不時攔住宮外的消息,加上有心人的挑撥行事越發下作,刺殺下毒克扣無所不作,朕都不知道他還有這麽多的手段!”

皇帝說到這裏大笑出聲,“可嘆他竟膽大到趁著朕告病之時,著人悄悄圍了京中高官的宅子好逼人就範。哈哈,看著精明不過的人犯下這般蠢笨之錯可真是叫人瞠目結舌。朕將他捉個現行時,他一下子就軟了骨頭痛哭流涕,全無昔日的半點風範。”

“就這般沒有風骨的人物,朕當初還曾經對他報以期望,真是何其荒謬!朕沒有將他貶為庶人,而是先將他貶為郡王,等年底時再尋個錯處將他貶為鎮國將軍,一步一步地往下貶斥好讓他整日惶惶。如今他鬥志全無不過是個閑散宗室,當做廢物一般養著空費些米糧罷了!”

崔婕妤不敢置信地擡起頭,嘶聲喊道:“那也是您的兒子,我即便有天大的錯處,怎能遷延到他的身上?他小時候聰明異常,聖人不是屢屢誇贊與他嗎?您還親口還說過,如今天下承平當有守成之君居位。昀兒有膽識有謀略,只是一時受人慫恿走了彎路,聖人連一次改過的機會都不給他嗎?”

她怔了一會兒喃喃道:“難不成聖人還要立秦王為儲君,除非你要先殺了惠妃和劉肅父子,省得這些外戚像前朝那樣坐大,一舉成為另樣豪門把控朝政。但陛下沒有下此殺手,說明你心中並不中意秦王。依次排下來的齊王身子文弱不堪大用,楚王脾氣暴躁學識淺薄,聖人難不成還想在宗室裏過繼?”

崔婕妤幾番尋思不得法後驀地睜大眼晴,“除非——,齊王的病弱是障眼法!”

她本是極為聰明之人,只是坐困延禧宮不得外面的消息,所以很多事情都是發生了之後才知道。但是只憑星點枝節就推測出皇帝沒有說出口的用意,越發讓皇帝心涼。這樣擅於偽裝的女人,到底哪一面才是她的本來面目?

皇帝坐在楠木座榻上,眼神沉靜平穩沒有半點波瀾,居高臨下地定定望著。

崔婕妤臉上似哭似笑,“聖人每每說我是你的解語花忘憂草,屢屢誇贊昀兒聰慧,又何嘗有幾句是真心的?嬪妾侍奉您這麽多年,一直謹小慎微臨深履薄,您一番猜測就將這一切抹煞,叫人如何能信服?”

女人倔強不服掙紮著討要一個說法,皇帝卻後退一步沒有理會她的哭號,轉身步出宮門,只留下一個冰冷森寒的身影。

殿外,乾清宮總管太監阮吉祥安靜地端著一角丹紅漆面托盤。托盤上是一支墨地三彩雙龍酒壺,顏色溫潤古雅一如當初,正是二十年前文德太子用來自盡的所用之物。

皇帝摩娑著酒壺細潤的瓶身,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良久才負手道:“奸人偶爾為善,世人皆稱之為大善。好人偶爾為小惡,這惡卻是讓人防不勝防。朕當了十年的睜眼瞎子,又強忍著惡心當了十年冷眼旁觀之人,才將這些人從裏到外的皮骨瞧清楚,所幸還不算太晚!”

阮吉祥眼觀鼻,鼻觀心地不敢擅動,耳邊卻聽帝王暗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進去侍候崔婕妤把這壺酒用盡了,一滴都不許剩。告訴她,這是文德太子生前最喜歡的一只酒壺,用來送她也算給了她幾分體面。還有叫她不必擔心晉王,朕在大行之前定會將他安排得好好的。”

說到這裏,皇帝略微頓了一下更加壓低了聲氣,“明日一早著人往各府報喪,就說崔婕妤身染惡疾暴斃。喪事辦完後選一副衣冠送往皇陵,其屍身送往焚燒塔煆化。叫兩個人將骨灰隨意扔進荒山野嶺,不必再回來報備了!”

阮吉祥倒吸一口涼氣呐呐不敢多言,這分明是要銼骨揚灰,崔娘娘到底做了何事引得聖人如此厭棄?

今人信奉侍死如侍生,若非天災人禍一般都是入土為安。將人送往焚燒塔煆化,還要將骨灰隨意扔進荒山野嶺,皇帝分明是恨極了崔婕妤,才會如此不留情面。今日他一直守在殿外,影影綽綽猜到了一些卻不敢深想,腰身壓得低低的應了個是。

殿內,崔婕妤蓬散著頭發,滿眼的狼狽不堪和不甘憤恨。當年,就是為了逃脫被人擺布的命運,她破釜沉舟自賣自身進了王府,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爬。就在以為可以把握自己的將來時,忽然發現前面的路和多年前那條崎嶇的小路竟然重合了。命運兜兜轉轉,自己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皇帝越走越快,很遠之後耳邊似乎都還聽得到女人淒厲的哀嚎。沒人看見的地方,帝王的眼角沁出幾絲微不可見的水痕,很快便被迎面的風吹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