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六章 銼骨

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暗, 猗蘭殿裏卻沒人敢進來掌燈。

淺碧色繡了折枝海棠紋的宮裙迤邐在地毯上,漾起湖水一樣瑟瑟的波紋。崔婕妤素白著一張臉道:“嬪妾真的被逼無奈呀, 若是崔蓮房將我的出身說出來,聖人還會這般看重於我嗎?以崔氏姐妹的心性,她們不找我也會找別人仿造。既然這樣, 我又有什麽大錯?”

女人滾燙的眼淚正正砸在手心上, 一只素手小心地擱在皇帝的膝蓋上,顯得無助和溫順,還有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弱不勝衣。皇帝似乎有些動容, 他緩緩坐直身子,就清楚地看見女人衣袖下的另一只手緊緊地攥著。

皇帝徐徐擡起眼睛便有些刺紅, “被逼無奈就要了活生生的兩條人命?被逼無奈就讓朕和皇後承受喪子之痛?被逼無奈就可以隱情不報助紂為虐?好一個被逼無奈,就意圖洗脫自己身上的罪業嗎!”

皇帝似乎是怒急而笑,平日裏一貫溫和不動聲色的臉上盡是陰沉桀驁,“應昀從小就文章詩賦信手拈來,朕還覺得這孩子天縱其材,現在想來這背後少不得有你這位才女母親的諄諄教誨。可嘆當年在潛邸書房裏朕就是睜眼瞎子, 不忍良才美玉被埋沒好心教你習字, 你是百般推就誓死不學, 朕那時還覺得你稟性忠厚迂腐得可愛!”

崔婕妤想起往日這人的愛重, 還有無微不至的呵護, 心裏也有些惆然, “就是因為這件事害得太子薨逝, 嬪妾時時惶恐不安, 這麽多年一直時時惦念。每年的清明寒食二祭都要悄悄地為太子念經超度,還時時告誡昀兒要退要讓,沒想到……”

皇帝忽然雙手相擊鼓起掌來,慨嘆道:“當年太子秉性文弱行事優柔寡斷,朕在廢不廢太子上的確猶豫。也的確喜歡秦王的武勇,卻沒想到這份躊躇竟然讓有心人窺見。當崔蓮房把這幾封蓋了太子鈐印的空白信箋給你時,野心助漲之下的你只怕是你如獲至寶吧!”

“若照崔蓮房的要求,寫些兒女情長之事盡夠,你偏要多此一舉地添上一句,你我之子日後必是天命所授至貴之人,就是這一句話朕對這些信件是一個字都不相信。鄭璃性情剛烈為自證清白而死,這個消息也是你派人傳給崔玉華的吧。這個女人又愚頓耳根子又軟,果不其然青紅不分地與太子當堂大吵大鬧。”

他呵呵冷笑道:“朕正在著手探查這件蹊蹺,卻沒防備憂急惶恐之下的太子竟飲鳩身亡。你自作聰明想一箭雙雕,大概想朕就此舍棄太子和秦王,卻不知反而露了馬腳。朕雖然疑懷獻信的劉肅父子,卻總覺得其後還有幕後人。只是那時清掃了朝堂內外,甚至懷疑是朕那幾個死去兄弟的後人作祟,就是沒有懷疑過你。”

“你的確了解朕,不爭就是爭。朕身邊的妃嬪不多,只有你從十五歲起就侍候在朕的身邊,時時噓寒問暖添衣送炭,與朕在一起的時日大概比皇後惠妃都要長久,要說這世上最了解朕的非你莫屬。在這偌大皇宮朝堂內外,朕最討厭的便是蠅營狗苟不擇手段往上攀爬的人。”

皇帝伸手捉住崔婕妤冰涼細致的下頜,力大得使女人的臉幾乎變形。他徐徐低嘆道:“你無欲無求不爭不搶,唯一的念想就是呆在朕的身邊。不光別人信了,朕信了,恐怕連你自己都相信了。為著護佑這一份純粹,你生了應昀之後朕故意沒有給你升等,就是怕你出身低微惹來他人的忌恨。”

“你生下昀兒前五年,雖然位分低微可從未有人真正敢在你面前放肆。昀兒剛一啟蒙,朕就搜羅大儒給他當師傅。朕如此這般小心地看護著你,是因為你這樣性子淡泊視名利如糞土的人,朕身邊真的是太少太少了。所以盡管經歷種種,卻真的從來沒有將你往惡處想過。”

皇帝臉上漸升騰起暴怒之色,“遍尋不得之下,朕又不想立時跟彰德崔氏撕破臉。所以仔細思慮之後就將一切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連皇後對此都多有怨懟,一氣之下三年自鎖坤寧宮不與朕說話。若果真趁你願屈死了太子再殺了劉家滿門並秦王,這天下就是你和晉王母子倆的囊中物了。果然是好心計,好耐性。”

崔婕妤的神情變了,細膩的喉部滑動了一下後連連苦笑,“聖人一切不過是猜測,不過是被逼無奈仿寫了幾封書信,有何真憑實據汙蔑嬪妾的清白?”

皇帝愴然一笑,“清白,你莫玷汙了這個言辭。人性本惡,朕從來不介意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別人。當年皇後為朕擋了先皇龐貴妃賜下的毒酒,朕不過以為她是為了他日的母儀天下,為了她膝下的長子能穩坐太子的寶座。這麽多年這世上唯有你是個例外,只可惜朕的心意全然枉費了。”

帝王聲音一如平日和緩,臉上卻閃現被人愚弄的慍怒,只可惜地上的女人只顧著哀哀哭泣沒有看見,“錦衣衛指揮使石揮察知你父親真正的名字叫崔勁時,朕便已經將一切都了然於胸。隨即便縱著晉王驕矜剛愎,縱著他與秦王兩兩相鬥,其實就已經壞了你這輩子最大的期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