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四章 婕妤

皇帝在散朝後特特轉到延禧宮前, 站在宮門前的兩棵廣玉蘭樹下踟躕了片刻。

眼下已經是夏末,廣玉蘭姿態雄偉壯麗葉闊蔭濃。枝葉生得郁郁蔥蔥,寬大的葉片油綠盎然, 在艷陽下給人一種張揚的肆意。濃綠縫隙間有些微綻開的花苞,有碩大潔白的花朵, 也有只剩下包裹紫色種子的莖稈。不管怎麽看,這株樹都給人一種生生不息堅韌不拔的頑強印象。

皇帝步入猗蘭殿時, 就見崔婕妤雙手加額大禮伏於地上,一身淺碧色折枝海棠宮裙襯得人婉約纖柔,像是湖上一朵無助的浮萍。便伸手扶起崔婕妤, 還為她撫平裙上細細的折痕,這才微微笑道:“這是做什麽,一大早跪在地上也不嫌冰涼。當心讓多嘴毒舌的人看到,傳出去後又是一場風波,快些起來吧!”

這話沒頭沒尾,崔婕妤卻只是柔順地垂下眼簾沒有多語,殷勤地將榻上的靠墊拍松, 又將皇帝慣用的一套茶具端出來冼杯揀茶。女人端坐在案幾旁, 纖長的睫毛在她秀美的臉上形成一彎好看的陰影。宮中自然是無醜女的, 但是像崔婕妤這般有江南女子風儀的卻只有她一個。

四十來歲的女人雙眼像小鹿一般怯怯地望過來, 卻並不讓人感到絲毫的違和, “臣妾一直恪守後宮女子不得幹政的宮規, 所以楚王應昀在那日闖出大禍時, 臣妾絲毫不敢妄言。昨日借了皇後娘娘的壽誕遠遠地瞧見那孩子好好的, 臣妾就知道聖人沒有太過責罰於他,這才厚顏來自領訓斥!”

皇帝坐在榻上,揀起手邊一副還沒有完成的繡繃子道:“回回來你都在做繡品,宮裏養那麽多的繡女還不夠嗎?你自領什麽責罰,皇子七歲起就被挪出內宮,有專門的教養嬤嬤服侍,有禦書房的師傅輔助,他的所作所為即便捅破了天,和你一個深宮後妃有什麽幹系?再說朕已經將他貶斥為郡王,以後老老實實地呆在翰林院修書就是了!”

崔婕妤仿佛松了一口氣,輕快地擡起頭來,親手點了一盞福建鐵觀音雙手奉上笑道:“從前您最喜歡散朝後到延禧宮裏來喝一盞鐵觀音,說最是齒頰留芳滋味醇厚,說在別處就品不出來這樣的味道。其實都是一樣的貢品,哪裏有好壞之分,聖人偏偏每回都拿這話來逗弄。”

皇帝抿了一口熱茶緩緩道:“在後宮嬪妃當中,你也算是潛邸時的老人了,卻一直性子溫柔不爭不搶,為人謙和老實處處與人為善。朕就是好久不來延禧宮也沒見你出言抱怨,整日不是種花草就是做繡活。從前連皇後都屢次出言誇贊與你,說你是後宮諸人當中難得的一股清流。”

崔婕妤就從炕上的矮櫃裏取出一副紫檀插屏出來,淺笑道:“這是臣妾親手繡的孔雀花石圖,特特讓織造處安了五扇插屏。臣妾身無長物,也只有這點子繡活可以拿出手。本來還以為那日皇後娘娘的壽辰時可以送出去。誰知道發生了那些事,也不知壽誕之後送壽禮娘娘會不會介意?”

皇帝拿著五彩纏枝紋茶盞,用茶蓋一點一點地撇去茶水上的些許白沫,“皇後是個大度的人,一向不注重這些小地方。今年要不是朕提及,她都忘記了自己的生辰,還胡說什麽做一回生就又老了一歲,簡直失卻了皇後的體統,也不怕底下的朝臣命婦們看了笑話!”

這話裏頭明顯有一分結發夫妻間才有的嗔怪之意,崔婕妤卻充耳不聞微微一笑點頭稱是,“娘娘一貫和善,雖然不怎麽管事卻也從來不為難人。每回我做了些繡活給娘娘送去,她都要賜下不少金玉之物給我做體面。應昀此次闖下禍端,嬪妾惶恐至極夜夜難以入寢,還是娘娘寬慰我說聖人自有公斷。”

皇帝將茶盞放在案幾上,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皇後既然如此體恤與你,二十年前你為何還要煞費苦心地將太子應昶逼到絕處,讓他抱著滿腔怨憤喝下摻了毒~藥的酒水自盡呢?”

崔婕妤滿面的笑容忽然僵住,半響才領會到了其中的意思,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顫抖著嘴唇道:“聖人這是說哪裏話來,當年太子之事我在延禧宮中也只是略有耳聞,前塵後事都不能知曉得很清楚。緣何說是我煞費苦心,還將太子逼到絕處,這……這是如何說起?”

皇帝看著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手指在茶蓋頂上摩挲了兩下輕聲道:“前日之事你也在場,聽清那彰德崔家的崔氏姐妹所做之事了嗎?崔玉華愚鈍不堪偏又故作聰明,為救她那個爛到骨子裏的兄長偷蓋了太子的鈴鈐到空白的紙箋之上。崔蓮房負責把這些空白的紙箋運出宮去,又截留下四封空白紙箋用以冒充太子給予鄭氏的情信。”

殿堂角落裏有一盞琉璃更漏,滴答滴答地水聲襯得皇帝的聲氣空洞且虛無。